雨下得真大。
我躲在墓园角落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后头,头发衣服都湿透了,黏腻腻地贴在身上,冷得我牙关都在打颤。可我不敢动,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那个崭新的墓碑。
墓碑上刻着我的名字:裴晚。
照片还是三年前拍的,顾行舟选的,他说那张照片里的我,笑得最好看。现在想想,真他妈讽刺。
而此刻,顾行舟就跪在我的“坟”前。
他穿着我给他买的那件黑色羊绒大衣,昂贵的料子被泥水溅得一塌糊涂。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怀里抱着一大束白菊花,花瓣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掉在泥泞的地上,脏得不成样子。
周围来吊唁的人早就走光了,只剩下他。
这个在我“生前”对我冷若冰霜,逼着我签离婚协议的前夫,在我“死后”的第七天,出现在了我的葬礼上。
我以为他是来确认我真的死了,好给他的新欢腾地方。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我的心脏。
他跪在那里很久,一动不动,像个没有生命的石雕。
然后,我看见他慢慢抬起手,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小的、深棕色的玻璃瓶。瓶身上没有任何标签。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的喉咙。
他拧开了瓶盖,动作很慢,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虔诚。
我眼睁睁看着他仰起头,毫不犹豫地把瓶子里那些浑浊的液体,一股脑全灌了下去!
“顾行舟——!”
我脑子“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我像疯了一样从树后冲了出去,扑向那个跪在雨里的男人。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泥泞的地面让我几次趔趄,但我顾不上了。
我扑到他身边,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喝的什么?!顾行舟!你他妈喝的什么?!”
他被我扑得晃了一下,缓缓地转过头。
那双曾经深邃锐利,总让我不敢直视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像两口枯井。雨水落进去,激不起半点波澜。
他看到我,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好像我本该在这里,好像我从未“死去”。
他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晚晚……你来了啊……”
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颤抖着抚上我的脸,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确认。
“真好……还能……见到你……”
话没说完,他身体猛地一抽搐,痛苦地蜷缩起来,脸色在瞬间变得青灰。
“呃……”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闷哼,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出白沫,混着暗红的血丝。
那个小小的玻璃瓶,从他脱力的手中滚落,掉在泥水里。
我浑身冰冷,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我抖着手去摸手机,想叫救护车,可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
“顾行舟!你撑住!我叫救护车!你撑住!”我嘶喊着,眼泪和雨水糊了一脸。
他蜷缩着,身体剧烈地痉挛,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我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他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对不起……晚晚……对不起……”
“别说了!你闭嘴!省点力气!”我崩溃地大哭,终于拨通了急救电话,语无伦次地报着地址。
他看着我哭,眼神里竟然流露出一丝近乎解脱的柔软。
“别哭……”他艰难地抬手,想擦我的眼泪,却只碰到冰冷的雨水。“……这次……换我……先走了……你别……孤单……”
他的手重重地垂落下去。
那双曾经让我爱恨交织的眼睛,缓缓地、彻底地闭上了。
“顾行舟——!”我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的名字,拼命摇晃他冰冷的身体,可他没有再给我任何回应。
只有冰冷的雨,无情地冲刷着他青灰的脸,冲刷着我们之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往。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红蓝的光刺破雨幕。
医护人员冲下来,迅速把他抬上担架。
我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浑身湿透,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看着救护车的门“砰”地关上,载着他和死亡的气息呼啸而去。
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又涩又疼。
顾行舟,那个逼我离婚的男人,那个在我“死”后殉情的疯子。
他死了吗?
他为什么要死?
他凭什么……在我终于决定彻底离开他,甚至不惜“诈死”来摆脱他的时候,用这种方式……再次闯进我的生命,搅得天翻地覆?
我瘫坐在冰冷的、满是泥水的地上,看着墓碑上自己那张虚伪的笑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这出戏,到底是谁在演给谁看?
我和顾行舟的故事,始于一场俗套的“英雄救美”。
那会儿我刚大学毕业,在一家小公司当设计助理,穷得叮当响。一天晚上加班到深夜,回家的巷子里遇到了两个醉醺醺的混混。
就在我吓得腿软的时候,顾行舟出现了。
他当时开着辆黑色的车,路过巷口,车灯照亮了里面的情形。他没下车,只是降下车窗,冷冷地说了句:“警察马上到。”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那两个混混骂骂咧咧地跑了。
我惊魂未定,扶着墙喘气。他的车灯一直亮着,直到我走到巷口有路灯的地方。
车窗摇上去之前,我看清了他的侧脸。很英俊,也很冷硬,像一块没有温度的寒玉。
我以为这只是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没想到一个月后,在公司争取一个至关重要的大客户时,我再次见到了他。
他是对方公司的掌舵人,顾氏集团的太子爷,顾行舟。
他坐在宽大的会议桌主位,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神情淡漠,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我们这边时,似乎在我脸上停顿了半秒。
项目谈得很艰难,但我们团队最终凭借一个别出心裁的设计方案打动了对方。
庆功宴上,他端着酒杯走过来,直接停在我面前。
“裴晚?”他准确无误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有些受宠若惊:“顾总您好。”
“上次巷子里,没事吧?”他问得很随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我没想到他还记得,连忙摇头:“没事了,谢谢顾总那天……”
“举手之劳。”他打断我,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深褐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流转,“你的设计很有灵气。”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我那时不懂的掠夺性。
“有没有兴趣,来顾氏?”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顾氏集团的设计部,那是多少设计师梦寐以求的殿堂。
就这样,我跳槽到了顾氏,成了他手下的设计师。
他对我很特别。这种特别,一开始是赏识,是提携。他会亲自指点我的设计稿,会带我去见重要的客户,会把关键的项目交给我。
公司里很快就有了风言风语。
“裴晚爬得真快啊,还不是靠那张脸?”
“顾总什么女人没见过,能看上她?玩玩罢了。”
“听说她家就是普通工薪,啧啧,麻雀想飞上枝头……”
我堵住耳朵,拼命工作,用实力证明自己。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就能配得上他的另眼相看。
顾行舟也用实际行动回应着那些流言。
在我拿下第一个重量级设计大奖的庆功宴后,他送我回家。在楼下,他吻了我。
那个吻强势而霸道,带着不容拒绝的气息。
“做我女朋友。”他说,不是询问,是陈述。
我沉溺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像被海妖蛊惑的水手,傻傻地点了头。
恋爱,结婚,一切都像按了加速键。
他给了我一场轰动全城的盛大婚礼。鸽子蛋的钻戒,镶满碎钻的Vera Wang婚纱,直升机撒下的玫瑰花瓣……满足了所有女人关于婚姻的虚荣幻想。
婚后,他更是把我捧在手心。昂贵的珠宝、限量版的包包、顶级的护肤品……只要我想要,甚至我没开口,他都会送到我面前。
他会在深夜应酬回来后,带着一身酒气从背后抱住我,把脸埋在我颈窝,声音低沉:“晚晚,有你在真好。”
他会在我生理期肚子疼的时候,笨手笨脚地煮红糖姜茶,虽然难喝得要命。
他会在我设计稿被毙掉沮丧时,搂着我的肩膀说:“怕什么,老公养你。”
那段时间,我是云端上的裴晚,被顾行舟用金钱和宠爱精心豢养的金丝雀。
我以为这就是爱情。
我以为,我得到了这个冷硬男人全部的温柔。
直到,苏滢回来。
苏滢,顾行舟的初恋,他心口那颗抹不掉的朱砂痣。
她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飓风,瞬间摧毁了我精心构筑的婚姻城堡。
苏滢是那种典型的白富美,家世好,气质好,留学归来,举手投足间都是优雅和自信。她和顾行舟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天造地设,连空气都写着“般配”两个字。
她的出现,立刻成了顾氏集团茶水间永恒的话题。
“听说没?苏小姐是顾总的青梅竹马,当年差点就结婚了!”
“真的假的?那裴总监……”
“啧,替身呗!你看苏小姐那气质,那眉眼,裴总监也就沾了那么一点点像的光。”
“正主回来了,替身该让位喽。”
那些曾经被我堵住的流言,此刻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心里。
我开始变得神经质。
顾行舟手机屏幕亮起,我会下意识瞥一眼名字。
他晚归,我会不停地打电话追问。
他衬衫上沾了一根不属于我的长发,我能盯着看半天,心慌得整夜睡不着。
顾行舟起初还会解释:“滢滢刚回来,很多地方不熟悉,我帮帮她。”
“她父亲和我爸是老交情,照顾她是应该的。”
“晚晚,别胡思乱想,你才是我太太。”
可他的解释越来越敷衍,眼神越来越躲闪。
他开始频繁地晚归,身上带着陌生的香水味。
他的手机设置了新的密码,不再让我碰。
他看向我的眼神里,曾经的温柔被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疲惫和……冷漠取代。
争吵成了家常便饭。
“顾行舟!你今晚又去见苏滢了是不是?!”
“只是谈公事。”
“什么公事需要谈到凌晨两点?需要去酒店谈?!”
“裴晚!你够了!别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顾行舟,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还是说,现在苏滢回来了,我这个替身就该识趣地滚蛋了?!”
“闭嘴!不许你这么说滢滢!”
“滢滢”两个字像一把刀,狠狠捅进我心窝。
我歇斯底里地摔东西,哭喊,像个可悲的泼妇。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厌烦和不耐,最后摔门而去,留下满室狼藉和一地心碎。
就是从那天起,我开始频繁地咳嗽,心口总是隐隐作痛。起初以为是情绪郁结,没太在意。直到一次争吵后,我眼前一黑,晕倒在了客厅冰冷的地板上。
醒来时,是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医院病房。
顾行舟坐在床边,眉头紧锁。
“醒了?”他声音有些沙哑。
我扭过头,不想看他。眼泪无声地滑进鬓角。
“医生说你情绪波动太大,身体太虚,需要静养。”他顿了顿,语气生硬,“这段时间,你就安心住在这里。”
“住在这里?”我冷笑,“好给你和苏滢腾地方,方便你们双宿双栖是吗?”
“裴晚!”他猛地站起身,眼神凌厉,“你能不能不要总把滢滢扯进来!”
“那你告诉我,你昨晚去哪里了?为什么手机关机?”我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的视线:“……应酬。”
“应酬?”我笑出了眼泪,“顾行舟,你撒谎的时候,手指会不自觉地蜷起来。昨晚,是和苏滢在一起吧?她家的应酬?”
顾行舟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没有否认。
那一刻,我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冰冷刺骨。
“我们离婚吧。”我听到自己异常平静的声音响起,空洞得吓人。
顾行舟猛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顾行舟,我累了。放过彼此吧。”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他死死地盯着我,胸膛起伏,眼神复杂得如同风暴中心。有愤怒,有难以置信,似乎还有一丝……受伤?
就在我以为他会爆发,或者再次摔门而去的时候,病房门被推开了。
苏滢提着一个精致的保温桶,笑靥如花地走了进来。
“行舟哥,我炖了点汤给晚晚姐补补身子。”她声音柔柔的,目光扫过我苍白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晚晚姐,你身体这么弱,可要好好养着,别让行舟哥担心了。”
她走到顾行舟身边,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动作亲昵无比。
顾行舟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推开她。
苏滢转向他,声音更软了:“行舟哥,婚纱店那边打电话来,说我们订的那套‘挚爱永恒’系列的高定到了,问我们下午有没有空去试穿呢。”她说着,还俏皮地晃了晃顾行舟的手臂,像是在撒娇。
婚纱?“挚爱永恒”?
我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向顾行舟。
他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厉声呵斥:“苏滢!你胡说什么!”
苏滢像是被他吓到了,眼圈一红,委屈巴巴:“行舟哥……我……我没胡说啊,是你答应陪我去挑的……为了下个月我们的……”
“够了!出去!”顾行舟粗暴地打断她,指着门口,脸色铁青。
苏滢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顾行舟转过身,看向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解释。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无比荒谬,也无比疲惫。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都化为了灰烬。
“顾行舟,”我轻轻地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们离婚吧。协议,我签。”
我闭上眼,不再看他。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心口,那个一直隐隐作痛的地方,痛得像是要裂开。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有些模糊。
只记得顾行舟在我病床前站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暗了下来。
他没有解释苏滢的话,一句也没有。
最后,他只说了一句:“你好好休息。离婚的事……等你身体好了再说。”
然后,他也走了。
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病房里,听着仪器单调的滴滴声,感觉自己像个被全世界遗弃的破布娃娃。
那晚,我咳得很厉害,咳出了血丝。
值班护士吓了一跳,连忙叫来了医生。
医生给我做了更详细的检查,表情很凝重。
“裴女士,你家属呢?”
“他……忙。”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医生叹了口气:“你这种情况,需要尽快通知家属。初步检查结果不太好,怀疑是……心脏方面的恶性肿瘤,可能已经扩散。需要尽快做更深入的穿刺活检确诊。”
恶性肿瘤?扩散?
这几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头上。
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颜色。
我呆呆地坐在检查室外冰凉的塑料椅子上,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斤的检查单。
心脏恶性肿瘤。
晚期。
可能只有几个月了。
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
讽刺吗?
太他妈讽刺了。
在我发现丈夫和初恋纠缠不清,心如死灰提出离婚的时候,死神也同时给我下了最后通牒。
我像个笑话。
巨大的绝望和悲凉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几乎窒息。
就在我浑浑噩噩,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顾行舟打来的。
我麻木地接通,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冰冷的声音就砸了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裴晚,明天上午九点,民政局门口,带上证件。”
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丝毫波澜,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
“滢滢下个月生日宴,需要确定一些细节。时间紧,别耽误。”
轰——!
脑子里最后一根弦,彻底崩断了。
滢滢的生日宴?需要确定细节?所以急着离婚,是怕耽误了他心尖上的人过生日?
我死死捏着那张宣告我死亡的检查单,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成了冰碴。
心脏的位置,那个长着恶魔的地方,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痛得我弯下腰,大口喘气。
可电话那头,那个我曾经深爱、现在却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男人,还在催促:
“听见没有?别耍性子。明天九点,准时到。”
耍性子?
在他眼里,我的痛苦,我的绝望,甚至我即将到来的死亡,都只是……耍性子?
一股滔天的恨意,混合着毁灭一切的疯狂,猛地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窜起,瞬间吞噬了所有的悲伤和软弱。
顾行舟。
你想离婚?
想干干净净地去给你的苏滢过生日?
想让我像垃圾一样被扫出你的生活?
好。
我成全你。
但,不是以你期望的方式。
我要让你,永远记住我!
永远活在痛苦和悔恨里!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计划,在我被恨意烧灼的脑海中,迅速成型。
“好。”我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温柔的声音回答,“明天九点,民政局门口见。”
挂断电话,我擦掉嘴角咳出的血丝,看着手机屏幕上顾行舟冷漠的备注名,露出了一个冰冷至极的笑容。
顾行舟,这是你逼我的。
第二天,天气阴沉。
我特意化了个妆,掩盖住憔悴的病容,穿上了我们结婚纪念日时他送我的那件红色连衣裙。鲜艳得像血。
民政局门口,顾行舟已经到了。
他靠在那辆黑色的宾利车旁,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身姿挺拔,英俊依旧。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和烦躁。
看到我,他眼神锐利地扫过来,带着审视。
“来了?”他语气冷淡,没有多余的废话,“进去吧。”
我点点头,没看他,率先走了进去。
手续办得很快。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问了几句,确认双方自愿离婚。
“自愿。”顾行舟的声音斩钉截铁。
“自愿。”我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疯狂。
签字的时候,我拿着笔,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不舍,而是因为体内那股横冲直撞的恨意和即将实施的计划带来的隐秘兴奋。
我看着他在协议书上签下龙飞凤舞的名字,毫不犹豫,干脆利落。
轮到我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手,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地写下我的名字:裴晚。
最后一个“晚”字的最后一捺,我故意拖得很长,笔尖重重地戳在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
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又像是在无声地诅咒。
顾行舟看着我的动作,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觉得我的迟疑有些碍眼。
工作人员收走了协议书,钢印落下。
“啪”的一声轻响。
我和顾行舟,在法律上,再无瓜葛。
走出民政局的大门,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顾行舟站在台阶上,没有立刻离开。他侧过身,看着我,眼神复杂。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句:
“财产分割协议,律师会联系你。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忽然笑了。
那笑容,灿烂得像春日里最明媚的阳光,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凄凉。
“顾行舟,”我轻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他耳朵里,“祝你……和苏小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说完,我转身就走,红色的裙摆在阴沉的天空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
我没有回头。
但我能感觉到,顾行舟的视线,一直钉在我的背上,带着惊愕,带着困惑,或许……还有一丝不安?
那点不安,就是我的火种。
离开民政局,我直接去了医院。
找到我的主治医生,一个姓陈的、面相温和的中年男人。
我关上门,把那张写着“心脏恶性肿瘤晚期”的检查单推到他面前,然后,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我的计划。
“陈医生,我需要你帮我。”
陈医生听完我的计划,惊得眼镜都滑到了鼻梁上,他猛地站起来,连连摆手:“裴小姐!这……这不行!这太荒谬了!伪造死亡证明?这是犯法的!”
“我知道。”我异常平静,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他面前,“这里有十万。后续,等我‘死’后,我名下所有财产变现,分你三成。保守估计,不会低于三百万。”
陈医生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眼神在那信封和检查单之间来回逡巡。
“可是……裴小姐,你还这么年轻……这个诊断也只是初步怀疑,穿刺活检还没做,也许……”
“没有也许。”我打断他,声音冰冷而绝望,“陈医生,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那种痛,一天比一天厉害。就算不是癌,也绝对好不了了。”我指了指心口,“这里,早就死了。活着,不过是多受几天罪。”
我看着他,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悲凉:“我丈夫……不,前夫,他等不及了。他要我死,好给他的新欢腾地方。我成全他。但我要他用一辈子来记住我!记住是他逼死了我!”
“帮帮我,陈医生。”我的声音带上了哀求,“就当是……成全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愿望。让我走得……‘体面’一点。钱,不是问题。”
巨大的金钱诱惑,加上我此刻状若疯魔的绝望和恨意,终于击溃了陈医生的职业道德底线。
他沉默了许久,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最终,他颤抖着手,拿起那个信封,塞进了抽屉里,声音干涩:
“……下个月初,你……再来复查一次。我会……安排好。”
“谢谢。”我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心里那块沉重的石头,终于落下了第一步。
离开医院,我开始有条不紊地实施我的计划。
第一步,处理财产。
我和顾行舟离婚,分到了不少钱,还有几处房产和投资。这些钱,足够我“死”后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了此残生。
我找到一家信誉良好的律师事务所,委托了一个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女律师,林薇。
“林律师,我需要立一份遗嘱,并进行财产信托。”我开门见山。
林薇有些惊讶:“裴女士,您还很年轻……”
“我得了绝症。”我平静地陈述,“时间不多了。”
林薇的眼神立刻充满了职业性的同情:“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您请说。”
“我名下所有的不动产、股票、基金、存款,在我‘去世’后,全部变现。”我顿了顿,说出一个让林薇瞳孔微缩的名字,“其中百分之五十,捐给市儿童心脏病救助基金会。”
“百分之三十,给我的父母。他们住在枫林镇,地址和联系方式在这里。”我递过去一张纸条。
“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我深吸一口气,“成立一个信托基金,指定受益人只有一个——顾行舟。”
林薇这次是真的愣住了:“顾行舟?顾氏集团的……您的前夫?”
“对。”我扯了扯嘴角,笑容冰冷,“这笔钱,设定特殊支取条件:只有在他每年我的忌日当天,亲自去我墓前,待满一整天,风雨无阻。并且,由墓园管理处出具证明,证实他确实待满了一天。满足这两个条件,他才能在次年,支取该年度信托基金产生的利息收益。本金,永远冻结。”
林薇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裴女士……您这是……?”
“让他永远记住我。”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轻得像叹息,“用我的钱,买他每年一天的痛苦和忏悔。很公平,不是吗?”
林薇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最终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条款会按照您的要求拟定。另外,您需要指定遗嘱执行人和信托监察人,确保条款得到严格执行。”
“执行人是你,林律师。监察人……”我想到一个人,“我会指定我最好的朋友,秦屿。”
秦屿是我大学室友,也是唯一知道我和顾行舟婚姻真相的人。她性子火爆,嫉恶如仇,最恨顾行舟这种渣男。由她盯着,顾行舟别想耍任何花样。
第二步,告别。
我约了秦屿在一家偏僻的咖啡馆见面。
当我把伪造的绝症诊断书、遗嘱副本以及我的整个“诈死”计划全盘托出时,秦屿手里的咖啡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裴晚!你疯了?!”她猛地站起来,声音拔高,引得周围人侧目。
我赶紧拉她坐下:“小点声!”
“你让我怎么小声?!”秦屿眼睛都红了,死死抓住我的手,“什么绝症?什么诈死?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行舟那个王八蛋把你逼到这份上了?!”
看着她为我着急愤怒的样子,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痛苦终于决堤。我捂着脸,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把离婚那天在民政局门口听到的话,以及后来医院确诊(虽然是假的)的绝望,还有顾行舟的绝情,都告诉了她。
秦屿听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畜生!顾行舟就是个畜生!还有那个苏滢,贱人!不得好死!”
发泄完愤怒,她看着我,眼泪也掉了下来:“晚晚,值得吗?为了那么个渣男,你要把自己‘弄死’?还搭上那么多钱?那都是你该得的!凭什么给他!”
“值得。”我擦掉眼泪,眼神变得冰冷而坚定,“钱算什么?我要的是他生不如死!我要他每年跪在我‘坟’前,为我浪费一天生命!我要他一辈子活在‘逼死原配’的阴影里!我要他永远记得,是他亲手把我推向了‘死亡’!这笔钱,就是拴在他脖子上的狗链子!”
秦屿看着我眼中近乎偏执的恨意,沉默了许久。最终,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反握住我的手,用力点头:
“好!晚晚,我帮你!这监察人,我当定了!我秦屿发誓,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不会让顾行舟那对狗男女好过!你的钱,他一分别想乱动!每年的利息,我盯着他像狗一样去你坟前跪着领!”
有了秦屿的承诺,我心里最后一点顾虑也消失了。
第三步,消失。
我借口“养病”和“散心”,辞去了工作,切断了和过去所有同事、朋友的联系(除了秦屿)。
用现金在远离市区的一个老旧小区租了套不起眼的一居室。
换了新的手机号,注销了所有常用的社交账号。
像个幽灵一样,抹去了“裴晚”存在的一切痕迹。
时间一天天过去。
我租住的小屋简陋而安静。身体上的不适(大部分是心理压力和伪装)让我大部分时间都恹恹的。偶尔,会从秦屿那里得到一些关于顾行舟的消息。
“晚晚,顾行舟那个混蛋果然和苏滢搞到一起了!有人看见他们一起去看歌剧,出双入对,恶心得要死!”
“听说苏滢在到处看婚房了,呵,就那么迫不及待想当顾太太?”
“你‘死’后留给他的那份信托协议,律师已经通知他了。你是没看到林律师描述的顾行舟当时的脸色,啧啧,据说当场就把办公室砸了!活该!”
每次听到这些,我心里都会涌起一种扭曲的快意。
顾行舟,痛吗?难受吗?
这才只是开始。
终于,到了计划中的“死亡日”。
那天,我在陈医生的“安排”下,“突发急性心衰,抢救无效”,死在了医院里。
秦屿作为我唯一的“密友”,扮演了悲痛欲绝的角色,处理了“后事”。
她告诉我,顾行舟接到医院通知时,正在开一个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电话是助理接的,转告他“裴晚女士病逝了”。
据说,顾行舟当时就中断了会议,脸色铁青地冲出了会议室。
他赶到医院时,只看到盖着白布的“我”,和哭得几乎晕厥的秦屿。
秦屿红着眼睛,把一个密封的牛皮纸文件袋狠狠摔在他身上,嘶声力竭地哭喊:“顾行舟!你满意了?!晚晚到死都在念着你的名字!你这个杀人凶手!你把她逼死了!这是她留给你的‘好东西’!你下半辈子就抱着这些东西忏悔去吧!”
文件袋里,是那份精心设计的遗嘱和信托协议副本,还有……那张伪造的、触目惊心的“心脏恶性肿瘤晚期”诊断书。
秦屿说,顾行舟当时就僵在了原地。
他颤抖着手打开文件袋,抽出里面的东西。当他看清诊断书上的结论和日期时,整个人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死死地盯着那张薄薄的纸,仿佛不认识上面的字。
他没有哭,也没有像秦屿预想的那样歇斯底里。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座瞬间风化的石雕。眼神空洞得吓人,仿佛灵魂都被那张诊断书吸走了。
秦屿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只觉得无比解气,又按照我的剧本,恶狠狠地丢下一句:“晚晚的葬礼在后天,顾总贵人事忙,就不必来了!免得脏了她的轮回路!”
然后,秦屿就“晕”了过去,被医护人员抬走了。
留下顾行舟一个人,站在冰冷的医院走廊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宣告我“死因”的纸,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秦屿的转述,在我耳边不断回响。
顾行舟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攥着诊断书时青白的手指……
想象着那个画面,我蜷缩在出租屋冰冷的床上,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真实的、细密的疼痛。
是恨意得到宣泄的快感?
还是……一丝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迟来的钝痛?
我不知道。
我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像一只鸵鸟。计划成功了,可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并没有预想中那种大仇得报的酣畅淋漓?
反而像是被挖走了一大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我“死”后的第七天,是我的葬礼。
秦屿一手操办,选在了城郊一个风景还算清幽的墓园。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
我戴着帽子口罩,穿着最不起眼的黑色衣服,像个真正的幽灵,提前躲在了墓园角落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后面。
雨水很快打湿了我的衣服和头发,冰冷刺骨。但我感觉不到冷,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不远处那块新立的墓碑上。
墓碑上,我的名字,我的照片。
看着“自己”的坟墓,这种感觉诡异得难以形容。
陆陆续续有人来吊唁。大多是过去公司的同事,还有一些泛泛之交。他们撑着黑伞,表情肃穆,放下花,低声交谈几句,很快就离开了。
我在人群里看到了苏滢。
她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黑色套装,妆容精致,在一群人中显得格外扎眼。她没有打伞,任由细密的雨丝打湿她的头发和肩膀,营造出一种脆弱哀伤的美感。
她走到我的墓碑前,放下花,然后转过身,似乎在寻找什么。
很快,她的目光定住了,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担忧和心疼的表情,快步朝一个方向走去。
我顺着她的方向看去。
是顾行舟。
他来了。
没有打伞,就那样孤零零地站在离人群稍远的雨幕里。几天不见,他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那件昂贵的黑色大衣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整个人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颓败和死气。
苏滢走到他身边,踮起脚,似乎想给他撑伞。
顾行舟却猛地一挥手,粗暴地打开了她的伞。
伞骨发出“咔哒”一声脆响,掉在地上。
苏滢惊呼一声,错愕又委屈地看着他。
顾行舟看都没看她一眼,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死死地、死死地钉在我的墓碑上,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灵魂早已被墓碑上的照片吸走。
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没有生命的石像。
苏滢咬着唇,眼圈红了,最终捡起伞,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人群渐渐散尽。
墓园里只剩下顾行舟一个人,还有躲在树后的我。
雨越下越大,砸在地上噼啪作响。
我看着顾行舟一步步走到我的墓碑前,然后,“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泥水溅脏了他昂贵的裤管,但他毫无知觉。
他怀里抱着的那束白菊,在雨水的冲刷下,花瓣零落,狼狈不堪。
他就那样跪着,一动不动,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往下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我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恨意、快意、一种扭曲的期待……种种情绪撕扯着我。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深棕色的玻璃瓶。
看到他拧开瓶盖。
看到他毫不犹豫地仰头灌下。
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顾行舟——!”
我像疯了一样冲出去,扑到他身边,抓住他冰冷的肩膀嘶喊。
可他只是看着我,空洞的眼神里亮起一点微弱的光,说:“晚晚……你来了啊……”
然后,是剧烈的抽搐,涌出的血沫……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撕裂雨幕。
我失魂落魄地跟着,看着车门关上,隔绝了那个生死未卜的男人。
雨还在下,冰冷刺骨。
我瘫坐在自己墓碑前的泥水里,看着照片上自己虚伪的笑脸,胃里翻江倒海。
顾行舟,你赢了。
你用最惨烈的方式,彻底打乱了我的计划,也击溃了我所有的恨意堡垒。
为什么?
你凭什么?!
顾行舟被送进了市里最好的私立医院,重症监护室。
医生说,他喝的是剧毒农药。剂量很大,送医也算及时,但能不能救回来,要看他的造化,就算救回来,对肝脏和神经系统的损伤也是不可逆的。
生死未卜。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守了两天两夜。
秦屿找到我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
“晚晚!”她冲过来,一把抱住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的我,声音带着哭腔,“你怎么在这里?你吓死我了!顾行舟他……”
“他在里面。”我指了指紧闭的ICU大门,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秦屿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气又急:“你管他死活!他那种人渣,死了活该!他殉情?演给谁看呢!早干嘛去了!晚晚,你清醒一点!别被他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骗了!他这是鳄鱼的眼泪!”
秦屿的话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
是啊,早干嘛去了?
在我还爱他的时候,在我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他在苏滢身边!
现在,我“死”了,他却跑来殉情?
这算什么?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可是……看着他毫无生气地被推进抢救室,看着他嘴角涌出的血沫,看着他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我的心,为什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屿屿,”我靠在秦屿肩上,疲惫地闭上眼,“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恨了那么久,谋划了那么久,最后却发现,恨的尽头,是一片更深的茫然和痛苦。
第三天下午,医生终于出来了,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
“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但还在昏迷,需要密切观察。另外,毒物对肝脏造成了严重损伤,后续需要长期治疗和恢复,神经方面的影响也需要评估。”
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空虚。
秦屿强行把我拖回了她家。
“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为了那么个渣男,值得吗?”秦屿一边给我放洗澡水,一边数落。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洗不去心头的冰冷和混乱。
顾行舟脱离危险了。
然后呢?
我的“死亡”已经成了既定事实。我还能以“裴晚”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吗?
那我的“诈死”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更重要的是……看到他喝下毒药的那一刻,我惊恐地发现,我竟然还是怕他死。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无比恐慌和羞耻。
我恨他,恨不得他痛苦一生。
可我却无法接受他真的死在我面前。
裴晚,你真没用。
顾行舟在ICU观察了三天,转入了VIP病房。人醒了,但很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秦屿托了医院的关系,给我弄了一套护工的衣服和工牌。
“想去就去看看吧,戴着口罩帽子,没人认得出来。”秦屿把衣服塞给我,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放不下。但晚晚,看清楚就回来,别犯傻。想想他是怎么对你的。”
我换上了那身蓝色的护工服,戴着口罩和帽子,低着头,推着清洁车,像个真正的护工一样,混进了顾行舟的病房楼层。
他的病房在走廊尽头,很安静。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病房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消毒水和药物的味道。
顾行舟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手背上扎着留置针,透明的药液一滴滴流入他的血管。他闭着眼,眉头微微蹙着,即使在昏睡中,似乎也承受着某种痛苦。
才几天,他瘦脱了形,脸颊凹陷下去,整个人脆弱得像个一碰即碎的琉璃娃娃。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冷硬强势的顾行舟,不见了。
我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
恨意呢?
好像被眼前这幅景象冲淡了许多,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是苏滢。
她端着一个保温桶,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到病床上的顾行舟,眼圈立刻红了。
她放下保温桶,走到床边,伸出手,似乎想抚摸顾行舟的脸。
“行舟哥……”她的声音带着哽咽,“你怎么这么傻……”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顾行舟脸颊的瞬间,病床上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因为病痛和虚弱,布满了红血丝,却依旧锐利如鹰隼,带着冰冷的审视和……浓烈的厌恶!
“别碰我!”顾行舟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苏滢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心疼瞬间变成了错愕和难堪:“行舟哥……我……”
“出去。”顾行舟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苏滢的脸。
苏滢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委屈又受伤:“行舟哥,我只是担心你……裴晚姐已经走了,你不能再这样折磨自己了!你还有我啊!我们说好的……”
“说好什么?”顾行舟打断她,眼神更加冰冷,甚至带着一丝讥诮,“苏滢,收起你这套把戏。我从来没和你‘说好’过任何事。”
苏滢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需要我提醒你吗?”顾行舟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在我和裴晚还没离婚的时候,是谁一次次‘不小心’把暧昧的信息发错到我手机上?是谁‘恰好’出现在我应酬的酒店楼下,穿着单薄的裙子‘等我’?又是谁,在我明确拒绝之后,还跑去医院,故意当着裴晚的面,说什么‘婚纱’、‘生日宴’?”
我躲在角落的阴影里,心脏狂跳!
原来……苏滢说的那些话,都是故意的!是她精心设计的挑拨!
顾行舟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但他依旧死死地盯着苏滢,眼神锐利得像要剥开她的伪装。
“你故意刺激她!你明知道她身体不好,情绪不能激动!苏滢,我念在两家世交的份上,对你一再容忍,可你呢?”他的声音因为愤怒和虚弱而颤抖,“你把她逼到了绝路!现在,你还敢在这里,假惺惺地说担心我?”
“不是的!行舟哥!我没有!”苏滢慌乱地辩解,眼泪流得更凶,“我只是……我只是太爱你了!裴晚她根本配不上你!她……”
“闭嘴!”顾行舟厉声呵斥,因为用力,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他弓起身子,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喘息着,抬起猩红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诅咒:
“苏滢,你给我听清楚。我顾行舟这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就是裴晚。以前是,现在是,以后……到死都是!你?你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现在,立刻,从我眼前消失!否则,我不介意让苏家看看,他们精心培养的千金,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苏滢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憎恶和狠戾吓得倒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她捂着脸,狼狈不堪地哭着跑出了病房。
病房里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顾行舟粗重痛苦的喘息声。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
刚才听到的一切,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炸弹,在我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顾行舟爱的是我?
他只爱我?
那苏滢算什么?那些暧昧算什么?那些对我的冷落和伤害又算什么?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我,让我几乎无法思考。
顾行舟咳了好一阵,才慢慢平息下来。他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疲惫地靠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
过了许久,他沙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痛苦和悔恨,在寂静的病房里低低响起,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空气忏悔:
“晚晚……对不起……”
“是我混蛋……是我眼瞎心盲……”
“我早该看清楚……苏滢她……”
“我信了她那些鬼话……以为你真的……心里没我……”
“我怕……怕你离开我……才用那种混账方式……想留住你……”
“我没想到……没想到会把你逼到……”
“晚晚……你回来……好不好……”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的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一行清泪顺着他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没入鬓角。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顾行舟流泪。
为了我。
为了那个被他亲手“逼死”的我。
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的真相,像两只无形的手,狠狠撕扯着我的心脏。
原来,他那些冷漠,那些和苏滢的“暧昧”,竟然都是……因为害怕失去我?用一种极端扭曲的、伤我最深的方式?
这算什么爱?
这他妈比背叛更让人绝望!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口罩。
我踉跄着退后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清洁车,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顾行舟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瞬间扫了过来!
“谁?!”他厉声问,声音嘶哑却充满警惕。
我心脏骤停!来不及多想,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病房,头也不敢回。
一口气跑出医院大楼,站在冰冷的雨幕里,我才敢大口喘气。
雨水混合着泪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顾行舟的话,他的眼泪,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海里。
恨吗?
好像没那么恨了。
爱吗?
那点爱,早就在一次次的伤害和冰冷的算计中消磨殆尽了。
剩下的,只有一片废墟般的茫然和疲惫。
这场以恨开始,以死为局,最终却以他殉情收场的闹剧,到底谁赢了?
没有人。
我们都是输家。
输给了猜忌,输给了愚蠢,输给了自以为是的“为你好”。
我回到秦屿家,像个失去灵魂的空壳。
秦屿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给我倒了杯热水。
“他……说了什么?”过了很久,秦屿才轻声问。
我把在病房外听到的一切,断断续续地告诉了她。
秦屿听完,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钟。
“操!”她猛地爆了句粗口,一拳砸在沙发上,“顾行舟这个傻逼!顶级傻逼!爱一个人是这么爱的吗?用伤害来证明?用背叛来挽留?他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了?!”
她气得在屋里走来走去:“还有苏滢那个贱人!早知道她这么能演,当初就该撕烂她的嘴!”
发泄完,秦屿坐到我身边,看着我,眼神复杂:“晚晚,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我茫然地摇头。
“诈死”的计划彻底失败了。顾行舟知道了真相(至少他认为的真相),他还差点为我死了。
我还能心安理得地“死”着吗?
“要不……”秦屿犹豫了一下,“告诉他真相?你还活着?”
“不!”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告诉他我还活着?
然后呢?
看着他欣喜若狂?看着他忏悔弥补?看着他用那种迟来的、沉重的、带着负罪感的爱,把我重新捆绑住?
不。
我累了。
这场耗尽了我所有心力、爱恨和算计的婚姻,已经把我掏空了。
无论是恨,还是那点残存的爱,我都不想再要了。
我只想逃离。逃得远远的。
“屿屿,”我抓住秦屿的手,声音带着祈求,“帮我。帮我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秦屿看着我眼中的决绝和疲惫,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
在秦屿的帮助下,我处理掉了租住的小屋,销毁了所有能证明“裴晚”身份的东西(除了留给顾行舟的那份遗嘱和信托协议)。
我用了一个全新的、查不到任何过往的身份,买了一张飞往南方某个温暖海滨小城的机票。
那里没有顾行舟,没有苏滢,没有冰冷的算计和绝望的殉情。
只有阳光,沙滩,和未知的平静。
临走前,我去了一趟医院。
没有进去,只是远远地站在顾行舟病房楼下的花坛边。
他病房的窗帘拉着,看不到里面。
我站了很久,看着那扇窗户。
再见了,顾行舟。
裴晚真的“死”了。
死在你跪在我“坟”前,为我喝下毒药的那一刻。
活下来的,是一个只想为自己而活的陌生人。
愿你……真的能如你所愿,用余生去“记住”那个被你亲手杀死的裴晚。
我转身,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头也不回地走向机场的方向。
飞机冲上云霄,穿过厚厚的云层。
阳光透过舷窗,刺得我眼睛发疼。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心口的位置,依旧空落落的,但似乎……没有那么冷了。
顾行舟,我们两清了。
从此,死生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