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祭祖吉林地界时夜夜噩梦。
算命人称东北龙气会夺其后世江山。
帝王怒断龙头山石,又命人看管住那镇龙水牢。
一百年后,守潭人已换成了个跛腿孤女,靠乞食度日却仍不敢离开。
当饥荒降临孤女在潭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枯骨之下,潭水骤然化为无尽生机与甘甜。
第一章 龙盘北地
京城九月的夜,深得像浸透了浓墨。养心殿重帘低垂,金丝楠木大床上,明黄色的丝绸被褥冰凉地贴着乾隆的脊背。又是一个惊醒。梦里翻腾的不是四海升平的祥瑞彩云,而是泼天盖地的黑水,裹挟着冰渣,咆哮着吞噬紫禁城的金光琉璃顶,把他拖向深不见底的寒渊。
“皇上?”御榻边值夜的老太监吴书来,声音颤巍巍探进纱帐,灯影在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不安地跳跃。
乾隆猛地坐起,汗水浸透了中衣,冰得他一哆嗦。窗外月色幽冷,描摹着宫殿飞檐狰狞的剪影,竟似活物蛰伏,盯着他的寝榻。“水……”他喉头发紧,嘶声低吼,“又是那北边的水!”一股从未有过的烦躁,如同滚油泼在心头。登基以来,宵衣旰食,自诩文治武功直追圣祖,何曾这般狼狈过?这梦,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反复切割着他关于万世基业的想象。这太平江山,竟似有了裂缝。
三日后的清晨,御书房内龙涎香浮沉。一名号称“北地神算”的黄袍老者,枯瘦指尖在康熙罗盘上点划良久,那绘着神秘卦象的盘面似乎吸尽烛光,幽沉沉一片。殿内死寂,只闻窗外落叶片片擦过琉璃瓦的簌簌声,似有无形的手在拨弄帝王的命运。
“陛下,”老者终于抬眼,眸中是浑浊不见底的渊海,“龙潜九渊,气动北疆。”声音嘶哑,带着宿命般的寒凉。“盘踞白山黑水之间,其势已成……非主紫极,乃专损……”他微妙地停顿,周遭空气冻结,“……损储宫嗣脉!”
“嗣脉?!”乾隆霍然而起,指节重重压在御案边缘,震得那方田黄石镇纸一跳。御案上批了一半的苏州织造贡缎的奏章,朱笔御批字迹狰狞,如同心绪翻涌的鲜血。储宫嗣脉,这四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尖。太子位已空悬多年,后宫妃嫔竟无一子嗣诞生!莫非……莫非龙气被夺之兆早已显现?!一股刺骨的寒意沿着脊梁骨迅速上窜,他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万世一系的宏图,难道真要被这白山黑水间的毒龙噬断根本?帝王的脸在明暗交织的光线下急剧变化,恐惧与雷霆之怒交替浮现,最终化为一种令人胆寒的阴沉:“吉林!必在吉林!”那声音在空阔殿宇里撞出冰冷的回响。
“吴书来!”帝王的断喝打破了窒息的寂静,“传旨,摆驾吉林!朕要亲祭祖陵!”巡幸,祭祀,这些堂皇的旗帜掩盖着更深的焦虑。白山黑水间的迷雾与那梦中搅动龙庭的黑水瞬间重合,重重压在乾隆心上——这一趟,他要去吉林寻找那梦魇源头,更要亲手掐灭那条威胁帝嗣的蛰伏邪龙。江山代序的齿轮,仿佛被一根来自北地的冰冷锈钉卡住,他必须亲手将它撬出碾碎。
第二章 圣意问水
龙舟离了喧嚣的通州码头,庞大的船队在九月的金风中一路向北,桨叶单调地击打着浑浊河水,两岸平原沃野的秋色浓得化不开,却透不进乾隆心底半分。御舟舱内,明黄锦帐低垂,熏炉逸出的安息香混着河水特有的湿凉。乾隆倚靠软垫,手上是一本精装《古今风水秘旨》,墨色小字密集如蚁,却一个字也落不进眼里,反化作那黄袍相士嘶哑的预言、北地山水中扭曲的龙影,在眼前纠缠浮动。
烦躁在胸中左冲右突。他“啪”地合上书册,踱步至舷窗。河面宽阔,浊浪翻滚,极目远眺,天际那抹愈加深沉的灰蓝,便是白山黑水的屏障。他仿佛已经嗅到了那片土地上冷冽的松脂味和泥土的腥气,而搅扰他帝嗣安宁的威胁,就深埋在那一方厚土之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护住……必须护住……”他喃喃自语,目光扫过河面翻涌的浪花,那起伏的浪脊在他眼中扭曲、变幻,竟凝成了狰狞龙首之形!喉头像被扼住般窒痛,他猛地收回目光,心跳如鼓。
龙舟抵达吉林城西乌金哨口码头已是深秋,寒潮早至,吉林将军魁伦率领文武官员匍匐岸边迎驾,朔风吹得旗帜猎猎作响,卷起尘土打在脸上生疼。乾隆裹着厚实的貂裘踏下跳板,踩在冰凉的东北土地上,脸色比天边的铅云还要阴沉。他没有看那些俯伏的官员,鹰隼般的视线直接刺向东方,刺向那片连绵起伏的黛青山脉。
城东十数里外,一条雄浑的山脉横亘天际,气势磅礴如巨浪凝结。尤其奇者,西端陡起一个昂扬耸出的巨大岩峰,赫然昂首,直扑松花江苍茫壮阔的水域。山势走向雄奇流畅,自东南向西北,仿佛一条青色巨龙挣脱大地的束缚,正欲破云冲霄、汲水腾空。
“那里,叫什么山?”乾隆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冷电劈过冰冷的空气。他抬手遥遥一指那龙首般的险峻山峰。
吉林将军魁伦身形微僵,寒气顺着脖颈往里钻,竟比北风还冷:“回……回皇上,此乃龙头山。”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因形似真龙入海,故得此名。”
“龙头山……”乾隆重复着,每个音节都像生铁般砸落,“龙首入水?”他死死盯住那山势与水面的交接点,滔天巨浪在眼中翻腾奔涌——龙得了水,可不就是要兴风作浪?要搅弄他爱新觉罗的江山?梦中那吞噬一切的汹涌黑水,此刻似乎就从山峡间咆哮而出,直扑眼前!恐惧的寒流与权力的灼热在体内猛烈碰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当夜,驻跸将军府特设的行在。庭院深深,风卷残叶刮过光秃秃的枝头,发出尖利的呼啸。暖阁灯火通明,魁伦却如同立在冰窖里。乾隆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一把金镶玉护手匕首,轻轻刮着拇指上的老茧,眼皮都不抬。案头的红烛爆了个灯花,光影一跳,映亮帝王眼中深潭般的幽暗。
“山名龙头,朕听着,兆头就不好。”乾隆的尾音挑得轻飘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更像冰冷的审判,“它这头入了水,恐是活得太自在了,忘了分寸。”指尖微微一弹,匕首的寒光刺破满室暖意,“让它……安分守己点。明白吗?”
魁伦双膝“咚”地砸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额头沁出细密冷汗,贴在地面冰冷异常,寒气直透骨髓:“奴才……奴才愚钝,请皇上明示!”
死寂。只有窗外风雪的呜咽更显清晰。那呜咽声渐渐化作龙吟,穿过门缝钻入魁伦心底。匕首寒光一闪,仿佛已经劈开了那真龙昂起的脖颈。
第三章 神树悲风
初冬的吉林早晨,呵气成霜。龙头山西麓,松花江水呜咽奔流,惊涛猛烈撞击着插入江中的龙首巨岩,碎裂成万千惨白冰冷的浪花。凿山令下的第三天,数千名八旗、绿营精壮和征发来的民夫组成的队伍,像一条沉默又庞大的蜈蚣,沿着陡峭的山脊艰难蠕动。冻土坚硬如铁,冰冷的空气里,沉重的锤凿声和皮鞭撕裂风雪的厉响交织成一片骇人的声浪,如同地狱的鼓点。
一名年轻力壮的民夫,裸露着上身,脊背上布满暗红刺目的鞭痕,死死攥着一根钉在冻岩上的粗绳,身子悬在悬崖半空。冰冷的岩石冻裂了他的虎口,血珠渗出,瞬间凝结成黑色的冰晶。脚下的江水翻腾咆哮。监工狰狞的咒骂声被寒风撕碎:“下贱胚子!给爷用力!皇上要的是石落龙亡!”他手中的鞭子再次带着哨音狠狠抽下。年轻人猛一哆嗦,悬空的身体剧烈晃荡,一股滚烫的腥气涌上喉咙,“哇”地一口鲜血喷在面前冰冷的黑色玄武岩上,血沫混着寒风弥漫开,如同生命最后一点温热被无情冻结。那双曾经闪烁着野性光芒的眼睛瞬间黯淡,攥着绳套的手,再也使不出一丝力量。
绳索磨擦岩棱的断裂声,轻微得几不可闻。一个挣扎的黑点急速坠落,投入深青色汹涌翻腾的江水,转眼被奔腾的浪花无情吞噬。岸上的喧嚣并未因此停滞,仿佛那卑微的生命从未存在过。
“龙脖子”断面处,另一组人已经架起粗壮的原木支架。几个身强力壮的工匠挥动着沉重的大铁锤,一下下砸向岩石深处楔入的硬木楔子。每一锤下去,都有细碎的石屑和冰粒迸溅出来。
“咔嚓嚓——喀喇!”
木楔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道,发出刺耳的悲鸣。岩体内部响起沉闷悠远的撕裂声,仿佛大地深处有骨节寸寸崩断。突然,一道巨大的、深如沟壑的裂痕猛地贯穿了整块巨岩!大地剧烈震颤,碎石如雨倾泻,整片岩坡随之剧烈颤抖,土石崩落如注。
伴随着岩石痛苦的撕裂巨响,那高昂了亿万年的巨大龙首猛然一震!然后,它以一种无法挽回的决绝姿态,轰然崩解!高达数丈的黑色岩峰在沉闷的雷霆声中坠落!滔天巨浪被瞬间激起,如同山峦倒倾,白色水墙冲天而起!浊浪裹挟着巨大的冰排碎片疯狂拍击两岸,仿佛整条大江都在咆哮呻吟!天空暗沉如同被墨泼染过,刺骨的江风骤然凄厉到极点,刮在脸上如刀剜入骨!冰冷的水沫和冰晶如同无数细小的针,铺天盖地洒向岸边那些麻木的身影。
就在这天地翻覆的一刹,所有岸边的人,上至魁伦将军和他身边那些披着厚厚裘皮的随员,下至那些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普通兵卒和民夫,都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一种来自莽荒远古的恐怖威压随着断峰的陨落如潮水般席卷过每个人的灵魂!那不是对皇权或武力的恐惧,而是卑微生灵面对天地伟力无情倾轧时,源自血脉灵魂深处的本能的、绝望的颤栗!无数双眼睛呆呆望着那巨峰曾经耸立的地方,只剩下浑浊咆哮的水面和漫天凄厉如鬼泣的风啸。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江岸。那象征着帝王意志的巨大豁口,此刻像一张择人而噬的怪口,冷冷嘲笑着岸上的蝼蚁。
第四章 囚心铸牢
断峰塌陷的烟尘尚未在咆哮的江水中沉静,江风裹着刺骨的冰凌粉肆意横行。乾隆立于新垒的断崖高处,裹在厚重的乌云豹氅衣中,猎猎江风鼓荡着袍角。鹰隼般的目光穿透弥漫的水尘,死死攫住那刚刚留下的巨大创口——江水在断壁下疯狂翻搅,形成一个个险恶的黑色旋涡,如同深渊的眼眸怒视着苍天。一丝病态的、残忍的冷笑慢慢爬上帝王冰冷的嘴角。头是断了,可这翻腾江水的深处,那所谓“龙气”的根脉当真就此断绝了吗?
他猛一转身,目光扫过下方被吓得面无人色的魁伦等人,声音不高,却比刺骨的江风更凛冽:“上山!”他要彻底搜查这孽龙的巢穴!
侍卫和随行的大臣如潮水般迅速散开,簇拥着帝王的明黄御辇,沿着蜿蜒的旧道上行。山路崎岖,覆盖着未化的残雪。断峰造成的震动在深山中余波未息,头顶不时有松动的碎石夹杂着碎雪簌簌滚落。山风在林隙间穿行,发出怪异呜咽。
接近古刹山门时,乾隆骤然抬臂示意停住。队伍瞬间死寂。他侧耳倾听,眉心拧成一个冰冷的疙瘩。就在山风呼啸的间歇,一种极其低沉的、带着不祥韵律的呜咽声,仿佛直接从山腹深处透过岩石的纹理丝丝缕缕渗透上来。那声音……如同巨兽在囚牢底端无望的哀鸣,又像脉搏在地壳深处沉重搏动。正是这声音,精准地击中了乾隆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它证明,那龙脉并未被彻底摧毁!
“龙首虽断,”乾隆的声音紧得像绷在弓弦上,“只怕这孽畜龙心未死!根深蒂固啊!”
魁伦将军和一干大臣噤若寒蝉。几个随行御用的风水师更是面如土色,暗暗叫苦。
“给朕仔细搜!掘地三尺!”帝王冰冷的命令斩碎了山林死寂。
不到半个时辰,消息自密林深处惊恐地传来。报信的家丁连滚带爬地冲下:“皇……皇上!找到了!大庙后院,好……好大一滩水!”
乾隆猛地起身,推开搀扶的手,几乎是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冲向密林深处。朔风刀割般刮过脸庞。绕过破败的庙宇山墙,眼前豁然开阔。那是一个藏于林间巨岩环绕下的深潭。形状奇异,恰如一颗巨大的、沉落山腹的……心脏!
潭水幽深如墨,深不见底。最为怪异的,是水面竟没有丝毫结冰的迹象!刺骨的寒风中,潭口兀自蒸腾着微不可察的、诡异灼热的气息,水面上似乎氤氲着一层极其稀薄、如同无形火焰般扭曲空气的“气”。水边几株枯朽的老树扭曲嶙峋,枝干漆黑。潭壁岩石竟隐隐透出一种幽暗压抑的暗红色泽,如同冷却却不肯熄灭的熔炉残骸。
“妖氛!此地便是那孽龙之心窝所在!”一个留山羊胡、身着道袍的老术士匍匐在地,声音嘶哑如破锣,透着无边的惊恐,“龙气之源,未绝于此!”他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不敢再看那潭水一眼,仿佛潭底有吃人的凶物即将扑出。
“果然……”乾隆死死盯住那深潭,眼神炙热扭曲。这黑心,就是那威胁大清龙脉的毒瘤!是他噩梦的根源!更是断嗣厄运的巢穴!必须囚禁!彻底囚禁!让它永世不得翻身!
“魁伦听旨!”帝王的断喝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即刻征调精工巧匠,就着此潭……”他指着那颗跳动的“污黑龙心”,每个字都冰寒如钉,“给朕,挖深!”
魁伦伏地,脸几乎陷进泥雪里。身后几个负责营造的官员更是心胆俱裂。
“潭壁以巨石严密封砌!”乾隆语气更厉,眼中燃烧着掌控一切而又近乎崩溃的光,“不许渗漏一丝妖气!四周……设三重禁制!建石栏!开锁链渠!埋镇压符箓!通水牢门!”他的思维疯狂运转,构筑着这前所未有的镇压牢笼蓝图。
他目光猛地扫过匍匐于地的魁伦,以及他身边那几个面无人色的属吏:“此地改名‘龙潭’!”声音斩钉截铁,“着吉林将军府!立刻征召方圆百里良民入册!选那三代清白、老实本分、无后顾之忧之户!”他顿了顿,字字森寒,如同判官画押,“世代轮替,看守此潭!人死绝户,亦要严防孽龙残息复燃!”
“潭边古刹,整饬加固!朕要敕封其为护国永镇禅林!勒石垂文,永记今日镇龙之功!敕命永镇住持高僧,焚香祈祝,护佑大清国祚!”
目光再次投向山下,那断首残存的巨大豁口处,寒风中一株参天巨木孤独伫立,正是当日龙首入江所经之处。树干粗逾两抱,树皮虬结斑驳,历尽沧桑。枝桠伸展,倔强地刺向压抑的苍穹。
“山脚断龙处那巨树,着即封为‘神树’!”乾隆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热切,“勒碑!遣专人四时香火供奉,替朕……看住那断颈之处!孽龙休想再汲水!”
旨意如雷,滚过整个山头。山下断壁处,江水翻腾呜咽,犹如巨龙最后的悲泣。崖壁上那株受封的百年老椴树,在惨淡的冬日阳光下兀自挺立,虬枝无言伸向虚空,枝桠间仿佛凝结着无数肉眼不可见的泪滴。
第五章 孤绝锁钥
魁伦将军府的传令快马,带着血腥气的谕令踏碎了寒冬中龙头山周边几十个村屯的平静。衙役如狼似虎撞开一扇扇破旧柴门,宣读着那个比风雪更刺骨的差事:家中长子,或成年丁壮,若无子嗣拖累,立刻赴官府点卯。无后者,永绝后患之忧;有家累,若有差池,妻儿尚有依靠。三代清白是底线。若有作奸犯科、不忠不孝者,族诛!衙役的嗓门又冷又硬:“永守水牢,龙潭不枯,永不离山!”
寒风卷着衙役扔下的名册纸片在冻硬的地上打旋,像祭奠的纸钱。山坳里,响起压抑不住的悲泣。男人被拉扯上路,女人们的哭声碎在风雪里,成了祭奠生离的悲歌。他们的身影沉默地汇入通向山顶的白色小径,消失在那座无形的囚笼边界。
三年后,又是一个风雪肆虐的隆冬。腊月里的风像刀子刮骨头,卷起的雪沫遮天蔽日,扑打着龙头山上那座孤独古刹斑驳的院墙和沉重的“水牢”入口的铁门。
看守的重任,最终落在了陈忠头上。无父无母也无妻儿,孤身一人,老家早没人记得他,只记得当年他被衙役从破窑里揪出来时眼神死寂。此刻他蜷缩在龙王庙旁那间四面漏风的看守窝棚里,骨头缝里都往外冒着寒气。墙角泥罐里的水已经冻成了冰坨子。每天一次例行巡查结束,铁门锁死的声音仿佛砸在自己心上。他裹紧身上唯一的破棉袄,袖口破烂得像狗啃过,黑得发亮的油腻棉花从裂口里硬硬地戳出来。炉膛冰冷,唯一能取暖的炭早就没了。他靠着冰凉潮湿的墙壁滑下去,昏昏沉沉地睡去,梦见的还是当年那砸进江里、瞬间被冲走的小舅子临死前那双睁着的、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连了。
被猛烈的捶门声惊醒时,天已彻底黑透。“忠哥!开门啊!忠哥!是我,李老拴家的!”门外传来焦急的嘶喊,夹杂着女人尖锐的哭嚎。
陈忠猛地拉开沉重的木栓。寒风裹着雪沫狂暴地扑进来,几乎将他掀倒。门外是附近屯子里教过他几手编筐活计的李老拴,他肩上扛着个破旧的粗布包袱,一手死死攥着个女人的胳膊。那女人瘦得像一把枯柴,脸色焦黄干瘪,嘴唇裂开了深深的口子,只一双眼睛还勉强能动,写满了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死寂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她的身体在寒风里抖得像深秋最后一片叶子。
“忠哥……行行好……”李老拴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声音里满是走投无路的绝望,“官府新派到你这儿来的胡老实……他……他昨天跌进水牢边的暗沟里捞上来就冻硬了!丢下这一家老小……这……这是他婆娘桂香啊……”
女人桂香被猛地推进冰冷的窝棚,噗通一声跪下,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脑袋深深撞在冰冷的地上,像一截被风雪摧折的枯木。她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连嚎哭的力气都耗尽了,只剩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颤抖。寒风吹开了她鬓角一缕枯草般的头发,粘在脸上,如同污脏的泪痕。
陈忠僵在原地,像一尊被冻透的石像。炉膛冰冷的灰烬刺痛了眼睛。他死死盯着这个闯进来的、同是天涯沦落的女人,又茫然地转头看向屋外那片吞噬了胡老实、也禁锢着他自己的漆黑群山和那潭死寂妖诡的水牢。外面风声尖锐地嘶叫,如同鬼魂的恸哭。那锁链沉重冰冷的手感似乎粘在他掌心,挥之不去。
第六章 瘸骨画心
春寒料峭,稀薄的阳光勉强透过光秃枝桠,在潮湿冰冷的地面洒下摇摇欲坠的光斑。看守龙潭的日子,是比冰还冷的水滴,缓慢、固执地滴穿余生。
水牢入口的石阶被经年累月的湿气和霉斑浸得油黑滑腻。陈忠佝偻着身子,几乎贴在那冰冷的铁门上,手指探进门缝深处,费力地摸索着。指尖被锐利的锈铁皮豁开一道深深口子,血混着暗绿铜锈沁出。他咬着牙,猛地一用力。“嘎吱——”锈死的门栓终于被拉动一丝。
身后不远处的窝棚门口,桂香跛着那条在去年冬天扫雪滑倒、就再也没好利索的左腿,艰难地抱着个豁了口的陶盆过来。盆里是山崖背阴处扫来的、半化未化的最后一点残雪。她把盆重重放在门口石墩上,发出闷响,手指冻得像十根弯曲枯硬的小树枝,青紫交加。
“门栓……”陈忠喘着粗气,汗水和寒气在额角凝结,转过身看着桂香,“又卡死了。”声音哑得像是砂纸磨过。
桂香没说话,只把那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伸进陶盆里,从雪底下挖出几块湿烂枯黑的苔藓——那是她费力从水牢沟壁石缝间抠出来的,带着一种滑腻如蛇体的触感。她吃力地弯腰,把那黑绿脏污的东西用力涂抹在门栓活动的铁轴上。冰水刺骨,顺着胳膊流进破棉袄的袖管,激起一阵剧烈的寒颤。
陈忠看着她的动作,又看看她那只走路时僵硬拖行、微微外翻的左脚。当初摔倒,是伤在脚踝。深山里没药也没医生,寒冬腊月天更不敢挪动,骨头就这么硬生生地错了位,最终长成这副模样。
铁门终于被完全拉开,一股浓烈的、如同陈年淤泥混杂着枯死水草发酵般的腐腥气味扑面而出,沉闷得让人窒息。水牢潭面死寂如墨,深不见底的水面甚至不曾因开门的气流波动而泛起一丝涟漪,仿佛一块巨大的黑曜石,凝固了千万年。
陈忠默默地走进去。每日例行的巡查开始了。他小心翼翼地沿着湿滑、长满青苔的石阶向下走。桂香拖着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之外。他们从不交谈。在这方寸之间,任何话语都显得奢侈而沉重。只有脚步拖沓的回音在幽闭的石壁间空洞地传递。巡查完毕,确认一切如常——其实永远都只是这摊死水般的“如常”。陈忠掏出那把沉重的铸铁钥匙,再次转动锁芯。冰冷的铜铁咬合声在这方寸囚牢里,敲碎了生命最后一点声响。
桂香忽然停下动作,抬头望向水牢铁门上方那道狭长的石隙外头。外面有光,似乎还有一点点微弱的嘈杂声。隔了很远,隔了很厚。她目光呆滞地停滞在那边光亮处,好一会儿,才缓缓垂下头,继续麻木地往前走。拖着那条腿,每一步都像踩在锥尖上。
光阴似无情之水,流过寂静山谷十年。陈忠走了。一场早来的秋寒里,他在潮湿的窝棚角落缩着没了声息。临终前,他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指,艰难地指向石墙上那道裂痕——他入山前在老家屋后榆树洞里藏了半块带血的银子,指望着能换回婆娘的命。“回……回去……”他喉咙里的气音浑浊不清。桂香只是点头,一遍又一遍地点头,浑浊的泪水砸在肮脏的土地上。可他最终没能等来家乡的风。这看守的诅咒锁链,终究缠上了一个孤绝的女人。
桂香独自坐在冰冷窝棚门口那块磨秃了棱角的石墩上。风依旧裹着松花江水特有的那种湿冷腥气,刮过树梢,刮过她干枯稀疏、早已花白的头发。她呆呆地望着山下通往远方的那条若有似无的小路尽头,雾霭沉沉。身后水牢的铁门如同巨兽黝黑的利齿,无声地敞着幽深的口子。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着她,如同死水般再无波澜。
日子还得过下去。看守不能断。官府偶尔会派人送来些比猪食好不了多少的、发霉掺杂砂砾的粗粮碴子,勉强维持着那一点喘息的力气。山崖背阴处总有那么几天化不完的积雪,那就是桂香的水源,用缺了口子的破陶罐,一点点刮下来,煮成污浊的水。山道边稀疏生长着些坚韧难嚼的野菜根——马齿苋、猪毛菜、灰灰菜。她用一根捡来的、一头磨尖了的锈铁钉,一点点抠进冻硬的土里,连根带泥刨出来。
衣服早就烂成破布片,全靠捡些零星的兽皮或者破破烂烂的麻袋布拼缀。针线?那是没有的。桂香用荆棘刺当针,在坚硬的石棱上磨细磨尖,穿上兽筋或者不知名的植物韧皮纤维捻成的线,一针针把自己和那些破烂勉强固定在一起。她成了一个移动的、散发着朽败和酸涩气息的垃圾堆。
“瘸子……那个看守龙潭的瘸子……”山下偶尔路过的樵夫远远望见她佝偻的身影,便会低声咒骂着加快脚步离开,仿佛沾上一点就会带来不祥。
她活着。在这片被遗忘也遗忘了时光的绝地。支撑着她的,不是希望,而是陈忠死前那根指向远方的、带着血迹的手指,和他喉咙里永远说不出的那个字——回。那是被遗忘在冻土深处的种子,早已沉寂,却支撑着一具朽坏的空壳,继续执行着那帝王意志的锁链,一日日蹒跚地巡行于死水之畔。
第七章 饿殍祭潭
丙子年。天空如同一口倒扣的、永不会烧干净的巨大铜锅,锅底堆积着令人窒息的灰黄铅云。整整三个多月,未曾落下一滴能解渴的水。骄阳毒辣辣地舔舐着干裂的大地。
龙头山上最后的几洼浅滩彻底干涸,露出黝黑龟裂的底泥,裂开的口子深得如同地底深渊无声狞笑。曾经在背阴处坚持最久的最后几小块残雪冰晶早已不见踪影,连石头上湿滑的青苔都失去了最后一点绿意,蜷缩成焦黄的粉末。
桂香那只破陶罐底朝天地倒在水牢入口的石阶旁。罐底裂纹里嵌着几粒干硬霉烂的粗糠渣子。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个肮脏破败的茧,紧挨着水牢门口那片冰冷光滑的石板地。阳光透过树梢缝隙,刺得她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持续不断啃噬灵魂的眩晕与虚脱。喉咙干裂,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像无数小刀在刮。
手指无意识地划拉着冰冷的青石地砖,留下几道浅浅、无力的白痕。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挣扎着爬上来——那是很多年前,也许是二十年,也许是三十年,陈忠还活着的时候,山里某个久远的神婆在隔壁屯子胡言乱语时被孩子们扔泥巴轰走,神婆仓皇跑过龙头山脚时似乎嘟囔过一句话:“……龙潭……那水……沾不得活气儿……水能杀人……水也救命……看命硬不硬……看有没有‘那东西’想成全你……”当时只觉得疯话。现在,这几句模糊破碎的呓语,却像鬼魅般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活下去的渴求从未如此强烈,强烈的近乎荒谬。那被遗忘在榆树洞里的半块带血的银子;陈忠那双至死未曾瞑目、望向南方故乡的眼睛……回家……那执念在这一刻,烧干了恐惧。她艰难地、拖着那条僵死的腿,蠕动着爬向那扇微微开启的铁门内阴冷的通道。
空气是凝固的,连死亡的气息都凝滞了。水牢深处,那块巨大“龙心石”的潭水竟反常地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不再是墨黑,不再是浓绿,而是诡异又澄澈地倒映出穹窿!更深处似乎有极其稀薄的、七彩流离的光点,在难以触及的幽暗中极其缓慢地旋转涌动,如同沉睡深渊被惊扰而睁开一只冰冷却华美的眼睛!一股无法形容的气息,冰冷彻骨,又奇异地带着一丝生发的温润,钻入鼻孔,刺激着早已麻木的意识。那是亿万年的岩层深处的气息?还是沉眠龙灵散发出的吐纳?
桂香浑浊的瞳孔中映着这诡异的美景,一丝微弱的火苗在瞳孔深处点燃。她似乎看到那只深潭巨眼的中心亮起一点猩红,一闪即逝,仿佛幻觉。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猛地往前一扑,半个身子探在冰冷的潭水之上!干裂起皮、布满污垢的手指浸入那潭水之中。
冰冷!
一种直击魂魄深处的寒意从指尖瞬间蔓延至心脏,冻得她狠狠一颤。但旋即,一种前所未有的奇特感受流淌开来——那冰冷的潭水中,蕴含着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纯净与甘甜!它比最清冽的山泉更纯粹百倍,抚慰着如同被烙铁烫伤的干枯喉咙!然而,身体却拒绝容纳这纯净,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和灼痛感排山倒海地袭来!她感到体内的最后一点生命力正在飞速剥离,被那冰冷的潭水疯狂吸走!眼前的彩光绚烂到极致,将整个世界拉扯成光怪陆离的碎片,无数低沉模糊的声音在耳蜗回响,像无数生灵在幽冥深处呐喊……
她的目光涣散,僵死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无声无息地向前倒了下去。
第八章 枯骨映潭
桂香瘦小干枯的身子彻底跌入潭水中,甚至没有激起一丝应有的水花,仿佛被这潭深邃的存在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吞纳”,瞬间消失在那一泓妖异透明的澄清深处。潭水表面仅泛起一圈细密到极致的涟漪,迅速扩开,平静。那块巨大的“龙心石”周围,幽深的水底那些细微流转的彩光骤然明亮!如同无数沉睡的微小星辰被唤醒,飞速旋转聚拢,汇成一道道绚丽的光带奔涌向上,却在触碰到水潭中段无形的屏障时猛然停滞、激烈对冲!光焰暴涨,将幽暗的石窟映照得忽明忽灭,如同心脏在垂死边缘挣扎搏动,濒临崩溃!
水面之下,某种难以名状的躁动如同无形的涟漪震荡开去!整座山体内部隐隐回荡起低沉压抑的嗡鸣。
“轰!轰!轰隆——!”
三声沉闷巨响,如同惊雷在九幽地层深处炸裂!整座龙头山猛烈震颤!山间古刹早已残破不堪的院墙轰然倒塌一段!巨大的碎石块裹挟着风雷之音从山腰滚落!水牢那扇沉重的铸铁大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内部狠狠撞击,轰然作响!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整扇铁门剧烈颤抖,锁链绷紧如临大敌!门外守护的那棵乾隆敕封的“神树”,苍老皲裂的树干猛地一震,一根巨大的枯枝发出一声刺耳的断裂声,裹着劲风直坠而下,砸进旁边的灌木丛中,搅起漫天尘土!
这突如其来的异动惊动了山脚下村落里几个瑟缩在屋里、同样被饥荒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老弱妇孺。他们惊恐地爬向各自的门缝、窗口。
“山……山神爷发怒了?”一个瘦得只剩骨架的老妇扒在门缝上,混浊的老眼写满恐惧,“是砍山龙……龙王爷的怒气积攒够了?”
“是那瘸子……那瘸子看守?她是不是坏了封禁……”另一个男人声音发颤。
山上异动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约莫半炷香后,一切奇异的震动与轰鸣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发生。山脚下的村落重归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三日后,村东头赵家那个饿得走不动道的十二岁小子壮着胆子,拖着两条瘦如麻杆的腿,一步步挪上山去。他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孤僻的瘸子看守,也许能从她牙缝里抠出一点霉烂的糠屑。
沿着熟悉又陌生的山路往上爬。山出奇地静,比那些饿死在屋里的日子还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毛。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干枯气味,还有一种……极其微妙的、淡淡的……湿润的清甜?像深山雨后最洁净的苔藓沁出的那点水汽。他甩甩头,只当是饿昏了头产生的幻觉。
终于爬上那个熟悉的土坡,看守的窝棚孤零零地立在破庙旁,门虚掩着。他怯生生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板。窝棚里空旷得令人心慌。只有冰冷的地面铺着一层薄灰。没有看守的影子。
小子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水牢那扇沉重的铁门。门……怎么开了条缝?往日严丝合缝的铁门被推开能过人的宽度,像一只张开的巨口。那透出的黑暗比窝棚里深十倍。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和腥甜湿润的气息从里面一阵阵地涌出来。
他打了个寒噤,心跳得像擂鼓。对看守的担忧最终还是压倒了恐惧。他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朝里面探出半个脑袋。
里面一片死寂的漆黑。只在那深处,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冰蓝色的奇异光芒在幽暗的水面下微弱闪烁。借着那微光,他惊恐地看到——就在冰冷的潭水与粗糙岩石交界边缘,赫然浸泡着一抹枯瘦焦黑的影!像一段被遗忘在水中、早已枯朽千百年的烂木头?不,那不是木头!几缕污脏纠结的花白头发像死去的水草缠在石缝里,旁边还隐约漂浮着一截……断裂的枯骨?!
“啊——!”一声稚嫩的、撕裂喉管的尖叫猛地冲破这沉重的死寂!
第九章 圣泉浮生
孩子魂飞魄散的惨叫如同利刃割破了山麓窒息般的沉默。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引来了更多被死亡阴影逼迫得麻木而绝望的山民。当他们终于壮着胆子摸上山坡,顺着孩子颤抖手指的方向看清水牢内那半浸在水中的恐怖景象时,那无法言喻的惨状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瘟瘴!是瘟瘴啊!”人群中,李老拴那个早已饿得神志不清的婆姨第一个发狂尖叫起来!她干裂的嘴唇裂开血口,眼珠暴突,“是那潭子里的孽障!借瘸子的死气爬出来了!快跑啊!要吸干我们的阳气!”这嘶喊如同点燃了火药桶!本就深陷在饥饿与绝望泥沼中的村民们,那点残存的理智被这原始的恐惧彻底碾碎!
“砸!砸烂那鬼潭!”一声绝望的咆哮带着血腥气息从人堆里炸响!几个红了眼的汉子拾起地上尖锐的碎石块,疯魔般冲向水牢黝黑的铁门!
有人抡起锄头砸向那扇象征禁锢的铜铸铁锁,火星四溅!
“劈了这妖穴!”
砰!一块脑袋大小的石块呼啸着砸进水牢里!砰咚!浑浊的水花高高溅起!
“把它封死!!”
更多的石块、树干被胡乱地抛投进去。人群嘶吼着,像狂暴的野兽冲向这座禁锢龙灵、也禁锢了他们几代人命运的黑暗所在,要将它撕成碎片!铁门在疯狂攻击下发出一声声巨大呻吟,锁链绷紧到了极限。
没人注意到,就在那混乱的抛砸过程中,浑浊的水面被打得更乱,桂香那半具浸在水中的枯骨被翻搅得更加支离破碎。
更无人察觉,就在这癫狂的破坏中,一块尖锐的、未经打磨棱角锋利的巨大玄武岩碎石,带着山民狂怒绝望之力,“噗嗤”一声,深深刺入了潭水中那块被称为“龙心石”的巨大岩盘的中心!巨石嵌入的刹那,水潭深处那些微弱流转的、早已黯淡下去的七彩光晕如同垂死心脏的最后一次痉挛,骤然爆发出刺目欲盲的光芒!光芒穿透污浊的水面,瞬间将整个石窟照亮如同白昼!强光一闪而逝,几乎同时,那道嵌入了巨石的岩盘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悠长无尽的闷响——“啵”。仿佛是什么坚固无比、缠绕了亿万年的无形之锁,终于在某种力量的内外交煎之下……断裂了。
疯狂的打砸如同潮水般涌起,又奇异地骤然退去。精疲力竭和更深的绝望笼罩着山民。空气死寂得令人窒息。就在这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突兀地、温柔地渗透了进来。像最纯净的春天融化第一捧新雪,像沉睡千年的幽谷石罅在雨后初晴时释放的、能洗净灵魂的澄澈气息。淡淡的甜润,蕴含着近乎神圣的……生机!
所有人都怔住了。
“水……水声……好像……”一个跪在地上的年轻媳妇竖着耳朵,声音抖得厉害,眼泪毫无征兆地就下来了,“变了……”
不是死水。不再是那种绝望深渊般的沉寂。一种极其微弱、极其空灵的“叮咚”声从水牢幽暗的深处传来。是水滴从极高的石笋尖坠落,敲击在千万年沉积的玉色池盆上那剔透的、带着回音的声响!这声音细微得如同幻听,却仿佛拥有洗涤灵魂的力量。
“光……有光在动?”另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妪揉着昏花泪眼,哆哆嗦嗦指向水牢门口被砸塌的巨石缝隙下露出的水面一角。光!不是那死潭令人窒息的暗涌幽芒,而是……一种如同最纯净的琉璃般、微微反射着从门外渗入黯淡自然光的、荡漾着生命波纹的水色!水不再是凝固的毒墨,它活了!
李老拴胆子最大,此刻也已骨瘦如柴。对活命的渴求压倒了方才的疯狂恐惧。他喘着粗气,喉结恐惧又渴望地滚动着,手脚并用地爬向坍塌石堆形成的豁口边缘。颤巍巍伸出手指,蘸了一下那冰沁潭水。
无法形容!
手指没有如想象中的那般冻僵发痛被撕裂。相反,那清凉仿佛渗透了他被饥饿和恐惧烤焦的五脏六腑!一种微妙的、带着难以言喻甘甜的湿润之感,顺着指尖的神经直冲脑海,一路驱散着绝望阴霾!这不是人间的水!这……这是山神爷被刚刚的暴行惊醒,终于怜悯垂泪了吗?李老拴彻底僵住,整个人像被一道清泉从天灵盖直灌而下,激得浑身颤栗不止!
第十章 潭水不枯
不知是谁先发出第一声濒死小兽般的呜咽,随后彻底失控的哀嚎和嘶哑嘶鸣如决堤洪水般在山坡上炸开!村民们如同被魔咒驱使,丢掉手里沾着枯骨碎屑的石头、木棒,连滚带爬地扑向水牢残破的入口!早已干裂得如同濒死咸鱼般张着口的皮囊,急迫地想要吞噬这份来自幽冥深处的救赎!
李老拴第一个彻底趴伏在那冰冷刺骨却散发着异样生机的潭水边,像沙漠里行将渴毙的迷途者突然撞见了一眼清泉,毫不犹豫将整个脑袋猛地埋入那清澈流动的水中!冰水刺激着面部每一寸神经,带来尖锐刺痛的同时,一种磅礴浩荡、清冽如来自九霄的纯净力量疯狂涌入枯竭的四肢百骸!那股深入骨髓的饥饿感,如同被无形之刃斩断,瞬间退潮!他大口吞咽着,冰寒甘甜的液体滑过灼伤的喉咙,如同生命甘露重新浇灌龟裂干涸的河床。浑浊的眼睛竟奇迹般浮现出一点亮光,仿佛蒙尘的琉璃被擦拭一新。
更多人涌上来,争抢着。有人双手掬水,颤巍巍捧到同样饿得眼睛发绿、瑟瑟发抖的孩子嘴边。那孩子贪婪吮吸着这“魔鬼潭”的馈赠,冰水入喉,萎靡的脸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灰败,一丝微弱的红晕浮上干瘪颧骨,眼中那点绝望的死气被一种不可思议的生机悄然替代!
“水!是水!是神水啊!”不知是谁嘶哑地喊出来,那狂喜如同燎原之火,彻底点燃了人群!水!不再是剧毒诅咒,而是救命的仙泉!
山下的死寂被完全打破。闻讯赶来的乡民越来越多,如同黑压压的蚁群沿着干枯的山道蠕动上来。消息长了翅膀,一夜之间,早已荒芜的龙头山重新变得拥挤不堪。
两个月后。山道上络绎不绝的人影替代了死寂。担水的、推车的、背着水囊的男女老少。人们远远避开那象征着曾经皇权诅咒的断龙崖口和水牢破碎的铁门、锁链。但通向那清泉涌流之处的小径,被无数双脚硬生生踩踏开辟出来。
那泓清泉,源自水牢最深处,涌流不息。清澈的泉流奇迹般地避开了桂香枯骨沉底的那片小小石洼。潭水清浅见底,甘冽异常,如同仙露琼浆润泽着这片被诅咒的大地,也滋养着这片被遗忘的山民。山脚处,曾经乾隆敕封的神树枯枝已被砍尽拾去当柴,只剩下一个粗壮古老、布满岁月裂痕的树桩,像一块巨大的伤疤凝结在山体上。而就在那树桩旁边,一条崭新的清冽溪流汩汩注入远处干涸的河道,仿佛大地苏醒后的第一声呼吸。一个由新近定居此地的几户流民匆匆搭起的简陋窝棚旁,那个曾目睹枯骨的、侥幸活下来的赵家小子,正对着水桶里那张清晰倒映着蓝天、流云、绿树的山影发呆。水里映出的世界,清晰得像被重新洗过一样。旁边的小妹妹蹲在溪水旁,小手拨弄着水流:“哥,水为啥这么甜?”
天空高远湛蓝。风从山巅掠过,吹散了昔日的死寂,带着湿润泥土的气息和草木生机。
在那泓承载着无数生机的泉源处,桂香那半副被遗忘的黑瘦骸骨,依旧静静地沉在无人知晓的石罅间,像一座永不沉没的黑色小岛。偶尔涌过的水流温柔拂过那几缕缠在骨缝间的灰白头发,仿佛在无声低语着一个关于束缚与解脱、死亡与新生的遥远传说。
龙潭山脚,赵家小子呆呆望着桶中流云。清澈水影深处,竟仿佛映出一道模糊轮廓——瘸腿,枯瘦,如风中残烛,又似扎根岩缝的朽木。云影晃动,老人浑浊眼珠望穿百年时光,投向他身边正掬水嬉戏的童稚女郎。水中幻影悄然消散,唯余孩童无忧的笑语在山风里清亮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