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日惊魂
八岁的夏天,炎热如同黏稠的糖浆,糊满了鲁西南平原上的陈家洼。我被父母塞进长途客车,一路颠簸,最终停在了这个被浓密树荫和蝉鸣包裹的小村。二姨家就在村东头,一个有着高大院墙、门口蹲着两尊模糊石兽的老院子。空气里弥漫着牲口棚淡淡的草料发酵味儿、泥土被晒透的焦香,还有一种属于乡村的、沉甸甸的宁静。
二姨是个爽利人,嗓门洪亮,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她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带着烟火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小满可算来了!想死二姨了!”她粗糙的手掌在我头顶揉搓着,又一把拉过旁边一个黑瘦的男孩,“快,叫表哥!这是你小海表弟,就比你小仨月!”
陈小海站在阴影里,像一株沉默的小杨树。他比我略矮一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背心,露出的胳膊细瘦却结实。他抬起头,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夏夜浸在井水里的黑葡萄,好奇又带着点怯生生地看着我,小声嘟囔了一句:“小满哥。”声音干干的。
那点生疏,在夏日灼热的阳光里,融化得比冰棍还快。陈小海成了我探索陈家洼这片神秘新大陆的绝佳向导。他带着我钻过村后疯长的玉米地,青纱帐里密不透风,宽大的叶片边缘像小锯子,刮过裸露的胳膊,留下一道道微痒的红痕。我们屏住呼吸,仰头寻找那些趴在树干高处、不知疲倦鼓噪着的“知了猴”,小海的眼睛总是比我尖,总能最先发现目标。他用一根顶端绑着细铁丝圈的长竹竿,悄悄伸过去,手腕极稳地一抖一扣,那聒噪的家伙就成了囊中之物。傍晚,我们拎着装了战利品的铁皮罐子,里面是稀里哗啦的碰撞声和徒劳的嘶鸣,迎着西天烧得通红的晚霞,踩着被晒得发烫的土路回家。
二姨家院子大得能跑马,角落里有棵歪脖子老枣树,枝桠虬结,投下大片阴凉。厨房单独建在院子的西边,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门板厚实黝黑,窗户开得很小,蒙着一层积年的油污,白天看进去也是黑黢黢的一片。屋檐下挂着几串红辣椒和干玉米棒子,散发着辛辣干燥的气息。小海偷偷告诉我,晚上经过那里,总觉得里面像藏着什么东西,风穿过门缝时会发出呜咽般的怪响。他每次去院子里撒尿,都绕着那厨房走。这话让我每次看向那扇黑洞洞的小门时,后颈的汗毛都忍不住悄悄竖起来。
2 夜半诡影
白天疯玩的劲头耗尽了两个孩子的精力,夜晚便格外沉重。我和小海睡在二姨夫收拾出来的西厢房里。一张旧式的雕花木床,挂着发黄的蚊帐,褥子下铺着厚厚的干麦草,躺上去有细微的沙沙声。头顶老旧的电灯泡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更深的角落则沉在浓稠的阴影里。窗外的虫鸣织成一张巨大的、永不停歇的声网。
头几天相安无事,我们挤在一起,叽叽咕咕说着白天掏鸟窝、下河摸鱼的趣事,直到眼皮打架,沉沉睡去。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微的异样感,像水底的暗流,在我们睡熟后悄然涌动。有时半夜迷糊醒来,我会感觉身下的麦草垫子深处传来轻微的、持续的窸窣声,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爪子在下面爬行。或是窗外摇曳的树影,被昏黄的灯光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幻化出奇形怪状的轮廓,像潜伏的鬼魅。每当这时,我总会下意识地往小海那边挤一挤,感受到他温热的胳膊,心里的不安才会稍稍平息。
小海偶尔会说些奇怪的梦话。有次深夜,他突然在睡梦中含混不清地咕哝:“……门……开了……厨房……”声音又轻又模糊,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瞬间把我从浅睡中拽醒。蚊帐里一片黑暗,只有他近在咫尺的、均匀的呼吸声。我屏住呼吸,心脏咚咚直跳,侧耳倾听,院子里只有单调的虫鸣和风吹树叶的哗哗声。我推了推他:“小海?小海?”他翻了个身,咂咂嘴,嘟囔了一句别的什么,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吃早饭时,我心有余悸地提起这事。二姨夫正呼噜噜喝着玉米糊糊,闻言放下碗,黝黑的脸上露出宽厚的笑容:“小孩子家,白天野狠了,梦里还惦记着玩呢!啥厨房门开了,准是学他娘白天开厨房门的动静!”二姨也在一旁搭腔:“就是,梦话哪能当真。快吃,吃完跟小海去河边,看能不能摸点螺蛳回来!”他们轻松的语气像一阵风,吹散了我心头那点阴霾。看着小海狼吞虎咽的样子,我也觉得是自己想多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明亮又踏实,昨夜的恐惧显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
3 梦魇之门
那个改变了一切的夜晚,和之前的无数个夏夜并无不同。空气闷热得如同凝固,一丝风也没有。蚊帐里更是蒸笼一般,汗水浸湿了身下的麦草,黏腻腻地贴着皮肤。我和小海都只穿了小裤衩,并排躺着,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旧毛巾被。窗外的虫鸣声比往日更加喧嚣刺耳,像是无数根细针扎着耳膜。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强烈的尿意憋醒。
意识像沉在浑浊的水底,挣扎着上浮。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蚊帐里一片混沌的黑暗。身侧的麦草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是老鼠吗?我烦躁地想着,努力聚焦视线。借着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缕极其微弱的月光,我看到睡在我旁边的陈小海,正缓缓地坐起身。
“小海?”我含糊地叫了一声,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沙哑,“你也尿急?”
他没有回应。
他的动作很慢,很僵硬,像一具提线木偶。他掀开身上的毛巾被,那动作带着一种刻板的、不自然的停顿感。然后,他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那么直挺挺地朝着房门走去。他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单薄,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小海?”我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残留的睡意瞬间被一种冰冷的预感驱散了大半。喉咙有些发干发紧。
他依旧毫无反应。那扇薄薄的木板门被他无声地拉开一条缝,他侧身闪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外更浓的黑暗里。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夜里却像是一记闷锤敲在我心口。
一股寒气猛地从尾椎骨窜上来,瞬间蔓延至全身。我彻底醒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不是小海!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白天那个眼神灵动、身手敏捷的表弟,绝不会是这个样子!一种源自本能的巨大恐惧攫住了我,四肢冰冷僵硬。
可那是小海啊!是我白天形影不离的表弟!一个更微弱的声音在心底挣扎。万一是他梦游呢?大人不是说过他有时会这样吗?万一他掉进井里怎么办?或者撞到什么东西?
两种念头在我小小的脑袋里激烈交战。最终,对表弟的担忧,或者说是一种孩子气的、不愿被独自丢在黑暗中的恐慌,压倒了那令人窒息的恐惧。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床,冰凉的地面激得我打了个哆嗦。我顾不上穿鞋,赤着脚,像一只受惊的小兽,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将自己投入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4 厨房秘影
堂屋比卧室更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空气里弥漫着白天残留的饭菜味和一种陈旧的、尘土的气息。唯一的光源,是通向院子的那扇门下方透进来的一线惨淡的月光。我瞪大眼睛,心脏在喉咙口狂跳,极力在浓墨般的黑暗中搜寻。
一个模糊的、小小的身影,正穿过堂屋中央,朝着院子西侧那扇通往厨房的、黑洞洞的小门走去。是他!那个僵硬的、直挺挺的背影!他走得很慢,很稳,每一步落下都轻得像猫,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他的目标明确得可怕——就是那扇在白天都显得阴森可怖的厨房门。
我喉咙发紧,想喊,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我的脖子。我躲在堂屋门框的阴影里,身体抖得厉害,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眼看着他抬起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厨房门。门轴发出的干涩摩擦声,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尖锐地刮擦着我的神经。门开了一条缝,里面是比外面更加浓稠、更加深沉的黑暗,像一张巨兽的口。那个小小的身影,毫不犹豫地、直直地走了进去,瞬间被那黑暗吞噬。
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最终“咔哒”一声轻响,关严了。
世界仿佛瞬间沉入水底。堂屋里只剩下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声,还有窗外那永不停歇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虫鸣。我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厨房门,它像一块黑色的墓碑,矗立在院子的阴影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两秒……或许只有几秒钟,又或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就在我几乎要被自己的心跳声震晕过去时——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金属刮擦声,从那扇紧闭的厨房门后传了出来。像生锈的铁钉在粗糙的砖石上划过,又像是……一把钝刀在反复地刮着什么硬物。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瞬间刺破了我最后一丝残存的侥幸。
不是小海!绝对不是!小海进去,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
一股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恐惧猛地攫住了我!那厨房里,有东西!一个能模仿小海走路的、会发出这种恐怖刮擦声的……东西!它就在里面!它抓住了小海?!
巨大的惊骇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抽空。我猛地转身,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跑!离开这里!去找大人!
我像一支离弦的箭,赤着脚,疯了一样冲向院子通向村道的那扇厚重的大木门。冰冷的泥地刺痛脚心,夜风刮过脸颊,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身后那扇紧闭的厨房门,仿佛随时会打开,伸出一只漆黑的手将我拖回去!
5 生死线
那扇大木门平时总是闩着一根粗壮的门闩。黑暗中,我凭着白天的记忆扑到门边,双手胡乱地摸索着那根冰冷的木闩。恐惧让我的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几次都抓滑了。每一次摸索落空,都像是身后那恐怖的刮擦声又近了一分!
终于!指尖触到了那熟悉的、方形的木头!我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用尽全身的力量猛地向上一抬!
“咔哒!”
一声清脆的、金属簧片弹开的轻响!
不是门闩被抽开的声音!那声音……更像是锁芯被打开时,锁舌弹回的声音!
我整个人都懵了。门闩呢?明明摸到的是门闩,怎么会是开锁的声音?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混乱的思绪。我顾不上细想,用肩膀死命地撞向那扇沉重的木门。
“咣当——!”
一声巨响,在寂静的乡村深夜里如同炸雷!两扇厚重的门板猛地向外敞开,夜晚微凉的空气混杂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瞬间涌了进来,扑在我汗湿的脸上。
门外,是笼罩在朦胧月色下的村道,空无一人。几户人家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光,此刻在我眼中如同灯塔。
“哇——!”
积压到极限的恐惧、委屈、无助,像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最后一道堤防。我站在门槛上,对着空旷黑暗的村道,发出了撕心裂肺、惊天动地的嚎哭声。那哭声尖利、绝望,带着一种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惨烈,瞬间撕裂了陈家洼沉沉的夜幕。
“呜哇——!有鬼啊——!厨房里有鬼——!小海……小海被鬼抓走了——!”
我哭得浑身抽搐,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体在夜风中剧烈地颤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眼前一片模糊。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像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小海……他被那个发出刮擦声的鬼东西抓进厨房了!
几乎是同时,二姨家的窗户亮起了刺眼的灯光!
“咋回事?!”
“谁家娃?!”
“出啥事了?!”
邻近几户人家的灯也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杂乱的脚步声、惊疑的询问声、开门声,瞬间打破了夜的死寂,从四面八方涌来。
二姨和二姨夫是冲在最前面的。二姨连外衣都没披,只穿着汗衫衬裤,趿拉着鞋子,脸色煞白,手里还抄着一把扫帚。二姨夫陈国富紧随其后,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沉重的铁锹,黝黑的脸上满是惊怒和警惕。
6 真相迷雾
“小满?!我的老天爷!你这是咋了?!”二姨一眼看到站在敞开的大门口、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我,惊叫一声扑过来,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她的怀抱温暖而带着熟悉的汗味和烟火气,却丝毫不能驱散我心中的冰冷。
“鬼……厨房……有鬼!呜呜呜……小海……小海被鬼抓进去了!我看见了!呜呜呜……”我死死抓住二姨的衣襟,语无伦次地哭喊着,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手指冰凉地指向院子西侧那扇紧闭的厨房门。
“小海?!”二姨和二姨夫同时惊呼,脸色剧变。
二姨夫陈国富反应极快,他二话不说,猛地推开二姨和我,提着铁锹,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大步流星地冲向厨房!他的脚步声沉重而急促,在寂静的院子里激起回响。
“小海!小海!”二姨也慌了神,放开我就要跟着冲过去。
就在这时,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正是陈小海!他一脸茫然地看着院子里乱哄哄的景象——敞开的院门、哭得抽噎的我、惊惶的二姨、还有提着铁锹冲向西屋厨房的二姨夫。
“娘?爹?你们干啥呢?吵死了……”小海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和被打扰的不耐烦,完全不像刚从某个恐怖地方回来的样子。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闻声赶来的邻居,包括二姨和我,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小海身上。
二姨夫猛地刹住脚步,愕然回头。二姨脸上的惊恐凝固了,化为一种极度的困惑。
我像被雷劈中,哭声戛然而止,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站在房门口、一脸无辜困倦的表弟。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像冰水一样兜头浇下。他不是……不是被那个东西拖进厨房了吗?他怎么会在房间里?!
“小海?你……你刚才没出去?”二姨的声音发颤,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巨大的不解。
小海莫名其妙地看着二姨,又看看哭得满脸花的我,眉头皱得更紧了:“出去?去哪儿啊?我睡得正香呢,就被你们吵醒了!”他语气里带着被冤枉的委屈和不满,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用手背使劲揉了揉眼睛,“娘,小满哥哭啥呢?大半夜的,吓死人了。”
“没出去?一直在屋里睡觉?”二姨夫大步走回来,一把抓住小海的胳膊,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你确定?”
“确定啊!”小海挣开他爹的手,小脸皱成一团,显然很不高兴,“爹你弄疼我了!我睡得死死的,啥也不知道!就听见小满哥在外面鬼哭狼嚎的,然后你们就都起来了!”
二姨夫的目光猛地转向我,那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邻居们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国富,咋回事啊?你家小满……”
“我听着孩子哭得那个惨哟,说厨房有鬼?”
“小海这不是好好的在屋里吗?”
“是不是孩子睡魇着了?做噩梦了?”
二姨这时也回过神,紧紧搂着我,拍着我的背安抚,但她的声音也带着不确定:“小满,别怕别怕,告诉二姨,你到底看见啥了?小海不是好好在这儿吗?”
我浑身冰冷,看着一脸懵懂无辜的小海,又看看那扇黑洞洞的、此刻在众人目光下显得异常平静的厨房门,巨大的混乱和孤立无援的感觉几乎将我淹没。我明明看见了!清清楚楚!他直挺挺地走进了厨房!那刮擦声……那刮擦声怎么解释?
“我……我看见小海起来了!他……他直直地走出去,进了厨房!我叫他他不应!里面……里面有怪声!像……像刀子刮石头!”我带着哭腔,急切地辩解,试图让他们相信,“然后……然后我就跑出来了!”
“我一直睡觉呢!”小海立刻大声反驳,声音里充满了被污蔑的愤怒,“小满哥你胡说!我根本没起来!你肯定是做噩梦了!”
“不是梦!是真的!”我急得眼泪又涌了出来。
二姨夫皱着眉头,没再说话,他提着铁锹,再次走向厨房门。这一次,他更加谨慎,没有直接冲进去,而是先用铁锹的木柄用力敲了敲门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里面有人吗?出来!”他低吼道,声音带着威慑。
里面一片死寂。
二姨夫等了几秒,猛地抬脚,“哐当”一声踹开了厨房门!门板撞在土坯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举着铁锹,侧身迅速闪了进去。
院子里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二姨紧紧抱着我,我能感觉到她身体也在微微发抖。小海也瞪大了眼睛,好奇又有点紧张地看着厨房门口。
几秒钟后,二姨夫高大的身影退了出来,站在门口,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凝重。他摇摇头,对着院子里翘首以盼的众人说:“没人。啥也没有。”
7 记忆碎片
他用手里的铁锹柄指了指里面:“油灯是灭的,碗柜关着,水缸盖着,地上……除了点柴火渣子,啥也没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和小海,最后落在那扇被我一头撞开的院门上,眉头锁得更紧,“怪事……”
一个邻居大叔走到院门口,仔细查看那两扇厚重的木门和门框。他伸出手,摸了摸门内侧的门闩位置,又低头看了看门下的地面,然后蹲下身,捡起了什么东西。
“国富,你看!”他摊开手掌,在灯光下,那是一个老旧的、黄铜制的长条形锁扣,连着一点断裂的木屑。“门闩是从里面被撞断的!锁鼻子都豁开了!”他指着门内侧门框上一个明显被暴力拉断的木茬和旁边一个变了形的金属环,“这得多大劲?不像孩子能弄开的啊?”
二姨夫走过去,仔细看了看那断裂的门闩和豁口的锁鼻子,又蹲下摸了摸门下的地面,脸上疑云密布:“地上也没脚印……这门……”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我,“小满,这门你是怎么打开的?你动门闩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身上。
我茫然地摇头,巨大的恐惧和混乱让我思维一片空白:“我……我不知道……我就摸到那个木头……抬了一下……它……它就开了……还‘咔哒’响了一声……”
“咔哒?”二姨夫眉头拧成了疙瘩,“门闩抬起来是没声儿的!‘咔哒’那是开锁的声音!可咱家这院门,晚上从来只上门闩,从不上锁啊!”
“是啊,乡里乡亲的,谁家晚上锁院门啊?”旁边的邻居附和道。
“没锁?”我更懵了,“可我明明听见……”
“这孩子吓糊涂了。”另一个邻居大婶摇着头,下了结论,“你看他脸白的,话都说不利索了。指定是睡懵了,魇着了,把噩梦当真了。那门闩,八成是年久失修,木头糟了,他自己稀里糊涂撞门的时候给撞断了,自己也不知道。”
“对对对,”立刻有人附和,“肯定是梦游了!我娘家兄弟小时候也这样,半夜起来满院子走,醒了啥也不记得!”
“梦游”这个词,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砸了下来。
二姨看着怀里还在抽噎、眼神惊恐涣散的我,又看看完好无损、一脸委屈的小海,再看看那扇断裂的门闩和空无一物的厨房,脸上的困惑渐渐被一种“恍然大悟”的无奈和心疼取代。她把我搂得更紧了些,轻轻拍着我的背:“唉,可怜的孩子,准是白天玩得太疯,加上换了新地方睡不踏实,魇着了。没事了没事了,二姨在呢,没有鬼,小海也好好的,啥事没有!别怕啊……”
二姨夫看着断裂的门闩,又看看我,最终也叹了口气,把铁锹靠在墙边,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语气缓和下来:“行了,一场虚惊。没事就好。都散了吧散了吧,深更半夜的,麻烦大家了!”他挥挥手,驱散了围观的邻居们。
邻居们一边议论着“孩子梦游真吓人”、“可得看好了”,一边打着哈欠各自回家。院子里的灯光熄灭了几盏,重新陷入半明半暗。
小海走过来,脸上还带着点没消的起床气和困惑:“小满哥,你真梦游啦?还把我编排进你梦里了?吓死我了!”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熟悉的脸,听着他带着抱怨却真实的语气,再看看二姨和二姨夫那已然接受“梦游”解释的无奈神情,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和自我怀疑,像潮水一样彻底将我淹没。
难道……真的是梦?那清晰的脚步声,那僵硬的背影,那恐怖的刮擦声……都是我的幻觉?那门闩……真的是我自己撞断的?那“咔哒”的开锁声,也是我听错了?
没有人相信我。所有人都用“梦游”这个合理的、安全的解释,轻易地覆盖了我所经历的恐怖真相。我的恐惧,我的亲眼所见,在“梦游”这两个字面前,变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成了麻烦的根源。
8 童年阴影
二姨把我抱回屋里,重新安置在床上。小海躺在我旁边,很快就又发出了均匀的鼾声。二姨坐在床边,轻轻拍着我,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可我再也睡不着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蚊帐顶。黑暗中,二姨夫检查院门时疑惑的表情、邻居大叔手里那个断裂的锁扣、二姨夫说的“门没锁”……这些细节像破碎的玻璃片,在我混乱的脑子里反复闪现、旋转。还有那声“咔哒”……太清晰了!那绝不是木头断裂的声音!
然而,比这些细节更让我感到彻骨寒冷的,是西厢房角落里,那张空荡荡的床。就在刚才,就在我眼皮底下,小海明明是从这张床上消失,走进了厨房!可现在,他安然无恙地躺在我身边,呼吸平稳,仿佛从未离开过。
这怎么可能?除非……除非走进厨房的那个“小海”,根本就不是真的小海!那个直挺挺的、无声无息的背影……那个模仿者……
这个念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带来的是更深、更刺骨的恐惧!那个厨房里,当时除了那个模仿小海的“东西”,还有一个!那个发出金属刮擦声的存在!它们是一伙的!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紧紧裹住毛巾被,牙齿又开始咯咯作响。我不敢再想下去。黑暗中,那扇紧闭的厨房门,仿佛变成了一个择人而噬的深渊入口。而我,刚刚从它的嘴边侥幸逃脱。
第二天,太阳依旧毒辣,蝉鸣依旧喧嚣。但二姨家的气氛,却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阴霾里。
早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二姨夫陈国富沉默地喝着糊糊,眉头拧着,眼神时不时瞟向院门方向,又或者若有所思地看一眼西边那间低矮的厨房。他拿着窝头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二姨则不停地给我夹咸菜,堆着笑,努力想让气氛轻松些:“小满,多吃点,压压惊。昨儿晚上就是魇着了,没事!待会儿让你小海弟带你去河边摸鱼,散散心就好了!”
陈小海埋头扒着饭,偶尔抬头飞快地看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残留的委屈和不解,似乎还在介意我昨晚“污蔑”他。
我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滚烫的玉米糊糊,食不知味。二姨夫那探究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我昨晚的哭喊、关于“鬼”和“刮擦声”的描述,在大人眼里,恐怕只是一个孩子被噩梦吓坏后的胡言乱语,一个需要被纠正的“错误”。他们更在意的,是那扇被“梦游”的我撞坏的院门。
果然,吃完早饭,二姨夫就找来工具和一块新的厚实木料,蹲在院门口叮叮当当地修理起来。他敲打着新削好的门闩,动作沉稳有力,木屑纷飞。邻居大叔也过来帮忙,两人一边干活一边低声交谈。
“国富,门闩修结实点,孩子再梦游也不怕撞开了。”
“嗯。”二姨夫闷闷地应了一声,用力将一枚铁钉砸进木头里,发出沉闷的响声,“就是这锁鼻子豁得厉害,不好弄,得换个新的。”
“嗨,一个锁鼻子,回头赶集买个新的换上就是。”邻居大叔不以为意,“孩子没事比啥都强。不过……”他压低了声音,“你家这院墙高,门也厚实,小满这孩子,梦游起来力气可真不小啊?那锁鼻子可是硬生生从门框上扯下来的……”
二姨夫钉钉子的手顿了一下,没接话,只是眉头锁得更深了。他拿起那个断裂的旧锁扣,在手里掂了掂,黄铜沉甸甸的。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断裂处参差的木茬和豁口的金属环,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解释的困惑。最终,他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把旧锁扣扔进了旁边的工具筐里。
阳光很烈,晒得人头皮发烫。小海凑过来,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小声说:“小满哥,走,摸鱼去?我知道东头河湾子那边水浅,石头底下有‘沙里趴’(一种小鱼)!”他的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似乎想用他最拿手的游戏来驱散昨晚的阴影。
我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阳光落在他汗津津的额头上,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可昨晚那个直挺挺走进黑暗厨房的背影,像一块冰冷的烙印,死死刻在了我的视网膜上。那个“咔哒”的锁舌弹开声,那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还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勉强点了点头。也许出去透透气会好点?也许……远离那个厨房?
我们拿了小网兜和破搪瓷盆,走出院子。经过厨房门口时,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心脏又不受控制地揪紧了。那扇低矮的黑门紧闭着,像一个沉默的伤口。目光扫过门板下方,靠近门槛的地方,我猛地顿住了脚步。
那里,在厚实的门板边缘和门槛之间,有一道新鲜的、非常细微的划痕!颜色比周围深一些,像是被什么坚硬而细薄的东西,比如……刀尖或者撬棍的尖端,刚刚强行插入门缝撬动过留下的痕迹!非常不起眼,若非我刻意去看,几乎无法察觉。
“小海,你看!”我一把拉住小海,指着那道划痕,声音发紧,“这是新的!”
小海凑过去,眯着眼看了看,然后直起身,一脸茫然:“啥啊?不就是道旧印子嘛?这门板那么老,划痕多了去了!小满哥,你别疑神疑鬼了!”他有些不耐烦地拽了拽我的胳膊,“快走吧,待会儿太阳更毒了!”
他不以为然的态度,像一盆冷水浇在我头上。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这划痕的崭新程度,想告诉他位置就在门缝最容易下手的地方……可看着他一脸“你又来了”的表情,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算了,说了他也不会信,只会觉得我还在发癔症。
河边的时光本该是快乐的。清澈的河水哗哗流淌,冲走了脚底的泥沙,带来一丝凉意。小海像条灵活的鱼,在浅水处翻开石头,兴奋地叫着:“看!沙里趴!还有小虾!”他把抓到的小鱼小虾扔进搪瓷盆里,溅起水花。
可我却心不在焉。清凉的河水漫过脚踝,却驱不散心底那股沉甸甸的寒意。阳光下的水面波光粼粼,晃得我有些眼花。眼前总是晃动着那道厨房门板下的新鲜划痕,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诡异的金属刮擦声。小海欢快的叫声,也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小海,”我终于忍不住,在回去的路上,看着走在前面的他,低声问,“你昨晚……真的没听到什么声音吗?就在我哭之前?比如……厨房那边?”
小海停下脚步,转过身,小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和认真:“小满哥,我真的啥也没听见!我睡得可死了!一觉到天亮,就被你吵醒了。你肯定就是做噩梦了,别老想了行不?”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哦,对了,前些天我倒是听栓柱叔说,他家的鸡好像少了一只,怀疑是黄鼠狼叼的,还骂骂咧咧说要下夹子呢。”
黄鼠狼偷鸡?我愣了一下。这似乎是个合理的解释,村里常有的事。可……黄鼠狼会模仿人走路?会发出那种金属刮擦声?能轻易弄开院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又被自己否定了。这太荒唐了。大人们已经认定了“梦游”,小海也觉得是梦,我再纠缠这些,只会显得更不可理喻。
接下来的几天,我变得异常沉默。白天依旧跟着小海在村里晃荡,掏鸟窝,粘知了,去瓜田看瓜,但玩闹时总有些心不在焉,眼神会不由自主地飘向西边那间厨房。晚上更是噩梦连连,那个僵硬的背影、黑洞洞的厨房门、刺耳的刮擦声……轮番在梦中出现,每次都在一身冷汗中惊醒,然后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听着小海均匀的呼吸声,直到窗纸发白。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越收越紧。那扇厨房门成了我最大的梦魇。白天,我尽量绕开它走,连去院子里都要贴着东墙根。晚上更是噩梦连连,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吃饭时,我也总是低着头,不敢看二姨夫若有所思的目光,不敢看小海偶尔投来的带着点疏离的眼神。那个被所有人接受的“梦游”结论,像一层厚厚的茧,把我真实感受到的恐怖紧紧包裹、隔绝起来,也把我孤立在这个原本充满欢乐的农家小院之外。我成了一个带着“病”的孩子,一个需要被小心看护、同时又被无形隔开的“麻烦”。
9 时光封印
暑假的尾巴终于被燥热的秋风吹到。父亲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二姨家院门口,来接我回家。
二姨和二姨夫热情地招呼着父亲,小海也挤在旁边。二姨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在这里玩得多开心,和小海处得多好,只是……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些许歉意和无奈,压低声音对父亲说:“就是临走前那晚,孩子可能白天玩太疯,魇着了,梦游跑出去,还把院门闩给撞坏了。唉,把大伙都吓一跳。不过没事,醒了就好了,孩子嘛,换地方睡不踏实常有的事。”
父亲听了,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笑着摆摆手:“没事没事,孩子淘气,添麻烦了!回去我好好说说他。”他粗糙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也带着一丝“回去再收拾你”的意味。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辩解的话涌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说什么呢?说那不是梦游?说厨房里有个会模仿小海的东西?还有个会刮东西的?谁会信?只会让父亲觉得我不仅梦游,还学会撒谎了。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小海把他最喜欢的一个木头雕的小鸟塞到我手里,小脸上带着真诚的不舍:“小满哥,给你!明年暑假还来玩啊!”他的眼神清澈,看不到一丝阴霾。我握紧那个还带着他手心温度的小木鸟,心里五味杂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父亲牵着我走出二姨家高大的院门。我忍不住回头。院子里,二姨夫正拿着锤子,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什么,是在加固新换的门闩?还是修理那个豁口的锁鼻子?二姨站在厨房门口,似乎在收拾晾晒的干菜。陈小海站在枣树下,朝我用力地挥着手。
阳光很好,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寻常。仿佛那个惊魂的夜晚,真的只是一场被阳光蒸发的噩梦。只有我知道,有些东西,像埋进土壤深处的种子,被强行压了下去,却并未消失。
回到城里,日子按部就班。上学,放学,做作业。陈家洼那个暑假,连同那个恐怖的夜晚,似乎真的被时间封存,渐渐蒙上了尘埃,沉入了记忆的底层。“梦游”成了那段回忆唯一的、官方认可的标签,连我自己都开始动摇。或许,那真的只是一个过于逼真的噩梦?毕竟,小海好好的,二姨家也没再发生什么怪事。
只是,心底深处某个角落,始终有一小块无法融化的坚冰。那声清晰的“咔哒”开锁声,那道厨房门板下的新鲜划痕,像一个顽固的密码,拒绝被“梦游”的钥匙解开。它们沉默地蛰伏着,等待着被唤醒的时刻。
时间像指间的流沙,无声滑落。八岁的林小满,在城市的喧嚣和学业的压力中,跌跌撞撞地长成了二十八岁的林小满。
大学毕业,工作,恋爱,分手,跳槽……生活被填塞得满满当当。童年那个遥远的夏天,连同那个被诊断为“梦游”的夜晚,早已被压缩成记忆角落里一个模糊而褪色的片段,蒙着厚厚的灰尘。如果不是母亲那次带着抱怨的电话,它们或许会永远沉寂下去。
10 尘封之谜
“小满啊,你二姨夫家那个老院子,不是说要翻新吗?你二姨收拾东西,翻出好些老物件,非说都是‘宝贝’,舍不得扔,大老远的给我寄来一箱子破烂!占地方不说,还有股子霉味儿!你有空回来看看,有你能用的不?没有我就处理了!”
于是,在那个被城市霓虹映照得不见星光的周末,我回到了父母家。客厅角落,果然躺着一个落满灰尘的硬纸板箱,边缘磨损,用麻绳草草捆着,散发着一股陈旧纸张和木头混合的、属于时光的沉闷气息。
我叹了口气,找来剪刀剪开绳索。掀开箱盖,一股更浓郁的、带着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杂七杂八:几本纸张泛黄卷边的旧年画,印着胖娃娃抱鲤鱼;几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上面印着褪色的红字“劳动光荣”;几件早已过时、布料僵硬的旧衣服;还有几个大大小小的铁皮盒子,锈迹斑斑。
我耐着性子一件件往外拿。手指触到一个冰冷的、沉甸甸的小方铁盒,比烟盒略大,盒盖锈蚀得几乎和盒身黏在一起。这是……我隐约有点印象。好像是有一年,二姨夫用完了的清凉油盒子,洗干净给了我,我当时如获至宝,用它来装过玻璃弹珠和一些“宝贝”。
带着一丝对童年趣物的好奇,我用指甲费力地抠着锈死的盒盖边缘。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锈蚀的铁皮边缘像钝刀。“啪嗒”一声轻响,盒盖终于弹开。
就在这一瞬间!
仿佛触发了某个尘封的机关,盒子从我手中滑脱,掉在铺着瓷砖的地板上!
“哐当——!”
一声脆响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
盒盖彻底摔开,里面零碎的小东西飞溅出来,滚落一地。
我下意识地弯腰去捡。目光首先被一小片东西吸引——它落在我的脚边,在灯光下反射着一种黯淡、油腻的光泽。
那是一小片陶瓷碎片。比指甲盖略大,边缘不规则,带着弧度。一面是粗糙的陶胎本色,另一面……残留着一小块模糊的图案,是那种劣质印花的、喜庆俗艳的大红牡丹花,以及一点点扭曲的、金色的“福”字边缘。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呼吸停滞。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又被猛地倒带,疯狂地卷回二十年前那个闷热粘稠的夏夜!
11 惊魂再现
漆黑的厨房门口……那个僵硬的背影消失在门内的浓稠黑暗中……我转身逃跑时,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那一声极其轻微、却被巨大恐惧放大了无数倍的“咔嚓”碎裂声!当时所有的注意力都被求生的本能占据,这微不足道的声响被完全忽略、彻底遗忘,沉入了记忆的最深渊!
现在,这片残破的、带着俗气牡丹花的陶瓷碎片,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狠狠捅开了那扇被岁月尘封、被“梦游”标签牢牢锁死的记忆之门!
画面疯狂涌入脑海,带着令人窒息的清晰度:
我转身冲向院门!脚下踩到一个硬物!轻微的碎裂感!仓惶间,我甚至可能无意识地用脚把那碍事的东西踢开或拨到了一边!那东西……就是这个存钱罐!
二姨家厨房窗台上那个猪八戒形状的存钱罐!那个憨态可掬、嘴巴是投币孔、浑身涂着廉价彩釉、画着大红大绿图案的储钱罐!它当时就放在厨房窗台上!
我踩碎的不是别的东西!是我逃跑时,在厨房门口踩碎了那个猪八戒存钱罐!
冰冷的战栗瞬间爬满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二十年前那个夜晚的碎片,被这片小小的陶瓷强行拼接、重组,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那晚厨房里,真的有人!不是鬼!是小偷!
那个僵硬的、模仿小海走路的东西,根本不存在!那极有可能……就是小偷本人!他发现了睡在隔壁房间的我们两个孩子!他故意模仿小海的姿态走路,是为了什么?是某种变态的戏弄?还是为了……万一被撞见,可以伪装成孩子梦游?混淆视听?
而我,在极度的惊恐中,根本没有仔细分辨!那僵硬的姿态,在黑暗和恐惧的扭曲下,被我当成了“鬼”或者“非人”的存在!
那金属刮擦声……是小偷在用工具撬柜子!或者……在撬那个存钱罐?!他可能一开始就盯上了那个存钱罐!里面或许有硬币!
我踩碎存钱罐的声响,惊动了他!
他追了出来!他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这个目击者!
那他为什么没有杀了我?为什么没有追出院子?为什么放任我打开院门,哭喊惊醒了全村人?!
一个更冰冷、更清晰的念头,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我的心脏!
因为我!因为我踩碎了存钱罐!因为我无意识地带走了……或者至少,让存钱罐里的东西……散落了!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地上那片小小的、带着俗艳牡丹花和“福”字残边的陶瓷碎片上。寒意,不再是战栗,而是像无数冰针,从脊椎骨缝里疯狂地刺出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12 生死抉择
他看见了!那个厨房里的小偷,在黑暗中,一定清楚地看见了我!看见了我这个惊恐万分、赤着脚的孩子!对于一个敢在深夜潜入民宅的窃贼来说,解决掉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目击者,几乎是本能的选择!灭口,是最安全的做法!
可他为什么停下了?为什么没有追出来?
答案,就在这片碎片上!就在我脚下!
因为我踩碎了那个存钱罐!因为我无意中带走了……或者让存钱罐里的东西暴露了、散落了!
那个存钱罐里,装着的可能不仅仅是几个分币、角币!小偷真正在乎的,不是那个罐子本身,而是罐子里某样极其重要的东西!某样他必须得到、不能丢失的东西!那样东西,可能在我踩碎罐子、仓惶逃跑时,随着碎片一起被我带了出来,或者掉落在厨房门口附近!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样东西可能在我身上,或者就在我脚下那片狼藉里!
在那一瞬间,追出来杀掉我这个目击者,和立刻找回他丢失的、至关重要的东西,两个念头在他脑中激烈交锋!
最终,找回东西的迫切压倒了一切!他选择了放弃追杀我,立刻在黑暗中搜寻那样东西!就在他蹲下身,在那堆陶瓷碎片和散落的硬币里疯狂翻找的几秒钟里,我撞开了院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撕裂了夜空,惊醒了整个沉睡的村庄!
他再也没有机会了!他只能像受惊的老鼠一样,在我打开院门、大人冲出房间前的最后几秒,仓惶地翻过院墙,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他甚至来不及去管那个可能暴露他行踪的、模仿小海走路的细节!
他放弃了灭口,不是仁慈,而是为了那件比他自身暴露风险更重要的东西!而我,在鬼门关前毫不知情地转了一圈,活下来的唯一原因,竟然是我在极度恐惧中,阴差阳错地踩碎了一个存钱罐,带走了(或暂时转移了)他志在必得的物品!
这个迟到了二十年的认知,带来的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排山倒海的、深入骨髓的后怕!像有一只冰冷滑腻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脏,狠狠挤压!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冻结的声音!
我瘫软地坐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沙发,浑身脱力,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腻冰冷。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同离水的鱼,眼前阵阵发黑,那片小小的、带着俗艳牡丹花的陶瓷碎片,在视线里扭曲、旋转,放大成一张狞笑的鬼脸。
混乱的记忆碎片还在疯狂冲撞着神经。二姨……二姨在我回家后不久,确实打来过电话!当时母亲接的,我还隐约听到母亲在厨房里说:“……少了东西?少了啥?……哦,一个旧存钱罐啊?还当啥宝贝呢……孩子梦游打碎了呗,碎了就碎了,值当特意打电话来说?……行行行,知道了,回头我说说他……”
当时我就在客厅写作业,听到这话,心里只是掠过一丝被责备的轻微不快,以及一点“看吧,果然是我梦游弄坏东西”的沮丧,随即就抛之脑后。童年那个恐怖的夜晚,早已被“梦游”的标签钉死,连同那个存钱罐的消失,都成了我“梦游”破坏力的佐证。
原来,那不是梦游的破坏!那是生死一线的证据!是二姨家失窃的唯一物证!而二姨和二姨夫,他们或许也察觉到那晚有异,但面对完好无损的孩子、空无一人的厨房,以及被“梦游”撞坏的门闩,他们最终也只能无奈地接受这个解释,把存钱罐的消失归咎于我的“梦游失手”!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那片小小的、沉甸甸的陶瓷碎片。那粗糙的断面,那模糊褪色的廉价印花,此刻都带着一种触目惊心的真实感。它冰冷地躺在我的手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抽搐。
那个小偷……他究竟在找什么?存钱罐里,除了零星的硬币,还能有什么?一张纸条?一枚特殊的钥匙?一个微小的、价值连城的物件?他宁可放弃灭口也要找回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更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漫涌上来,将我彻底淹没。
他……放弃追杀我,拿回东西就立刻逃走了。他得手了吗?如果……如果他当时并没有找到那样东西呢?
如果……那样东西,其实就在我无意中带出来的这片碎片附近?或者,甚至……就在当年那个八岁男孩因为极度恐惧而一片空白的大脑指挥下,被他无意识地、像捡起一件无关紧要的战利品一样,顺手塞进了口袋里?
这个念头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混乱的思绪!
我猛地低头,目光死死锁定在摔开的铁盒里,和散落一地的其他杂物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在几颗黯淡无光的玻璃弹珠、几枚生锈的洋画片、一个塑料哨子下面——
13 谜底揭晓
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磨损毛糙的泛黄纸片,静静地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