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铅灰色压在溪边镇上空,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冰冷的铁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感。阿吉的死,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轰然砸碎了小镇表面勉强维持的平静,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口,连心跳都变得艰难而压抑。
葬礼就在张婶家那小小的院子里举行,简陋得令人心酸。一口薄皮棺材停在正中,那是里正和几个老人连夜凑钱赶制的,木头粗糙,散发着新刨开的、带着苦涩的生木味,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另一种更令人心悸的气息。棺盖没有合拢,露着一条缝,里面躺着那个昨日清晨还鲜活地跑过石桥的少年阿吉。此刻的他,青黑干瘪,蜷缩着,像一截被暴晒过又揉皱的枯木,皮肤紧贴着骨头,呈现出一种非人的、皮革般的质感。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井底淤泥浓烈腥气和某种更深沉、更阴冷的腐朽气味,丝丝缕缕地从棺木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来,弥漫在凝滞的空气中,钻进每个人的鼻腔,顽固地提醒着昨夜井底的恐怖。没人敢靠得太近,连哭声都压抑着,带着恐惧的颤抖,仿佛声音大了就会惊醒棺木里那可怕的“东西”,或者引来井底更深的注视。
张婶彻底垮了。她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离棺木几步远,像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整个人软成一滩泥。头发散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脖颈,眼睛肿得只剩两条血红的细缝,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淌过脸上深刻的沟壑,冲刷出两道泥泞的痕迹。她干裂的嘴唇嚅动着,发出不成调的呜咽,破碎的句子反复念叨,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我的吉儿…我的好吉儿…婶不该…不该让你去啊…鬼呲牙…井吞人呐…井龙王发怒…索命来了…”她的手死死抠着冰冷的泥地,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土,指尖甚至渗出血丝,在泥地上留下几道浅浅的、带着暗红的抓痕,仿佛想从大地里把她的侄子抠回来。几个相熟的妇人围着她,红着眼圈,低声劝着,递水,但张婶毫无反应,浑浊的目光空洞地穿透人群,死死钉在那口薄棺上,整个人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悲痛和噬骨的恐惧里,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她的哭声不高,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一下下缓慢而深刻地割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院子内外挤满了人,几乎全镇能动弹的都来了。男人们沉默地抽着旱烟,劣质的烟叶燃烧出呛人的浓烟,缭绕着也化不开他们脸上的凝重、惊惶和一种被无形之物扼住喉咙的窒息感。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一张张晦暗的、被愁云笼罩的脸。女人们紧紧搂着自家孩子,把孩子的小脸深深埋在自己怀里或衣襟下,手臂箍得死紧,仿佛这样就能隔绝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和那无形的“饿鬼道”窥探。孩子们也难得地安静,缩在大人腿边,一双双原本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懵懂的不安,被大人们无声传递的、浓得化不开的恐惧浸染着,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压抑的寂静中,细碎的、带着寒意的议论声像毒蛇一样在人群中游走、缠绕、窃窃私语:
“看那样子…皮包骨头,青黑青黑的…眼窝都陷进去了…真是被吸干了精血啊…”一个老汉哆嗦着嘴唇,声音压得极低,眼神惊恐地瞟着棺材。
“井龙王…肯定是井龙王发怒了…咱们镇上谁做了亏心事,惹怒了它…要遭报应了…”一个老妇人捻着佛珠,手指抖得厉害,眼神惊恐地四处瞟,仿佛那“龙王”就在身边。
“什么井龙王!阿吉都写了!用命写的!‘饿鬼道’!井底下连着饿鬼道!那才是吃人的东西!专吸人精气!”一个稍微年轻点的汉子反驳,声音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眼神里是更深的恐惧,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饿鬼道?那…那井水还能喝吗?昨天晌午…我家还煮了粥,我…我喝了一大碗…”一个妇人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捂住了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涌上来,腿一软差点摔倒。
“喝?找死啊!没听阿吉用命写的字吗?‘别喝水’!那水有毒!喝了就得变阿吉那样!干尸!青黑的干尸!”旁边的人立刻惊恐地接话,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肯定,仿佛已经看到了对方变成干尸的样子。
“天杀的…以后可咋办?没井水怎么活?小溪水能顶几天?那水…看着也不干净…”绝望的叹息如同实质。
“王老板家那猪…昨天那猪眼珠子红的,像要滴血,獠牙都呲出来了,疯了一样撞墙…石头都撞裂了!肯定也是喝了井水!被毒疯了!”有人把家畜的异变也归咎于井水,说得言之凿凿。
“说不定…镇上还有多少东西被那井水祸害了?菜园子浇的水?磨坊引的水?粮食?说不定…人…”这猜测让周围的人齐齐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离身边的人远了一点点,眼神里充满了对事物的怀疑和对彼此的戒备。
“这地方不能待了…邪性…太邪性了…待下去就是等死…”逃走的念头在许多人心中疯长,眼神飘向镇外。
“里正呢?三老呢?得拿个主意啊!总不能都等死…”最后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助,望向院门口,像是在祈求一根救命稻草。
恐慌如同瘟疫,在葬礼这令人窒息的氛围里迅速蔓延、发酵。“井水有毒”、“饿鬼道吃人”、“喝了井水变干尸”……这些可怕的念头和流言,在每一双恐惧的眼睛对视间,在每一次刻意压低的、如同交换死亡密码的交谈中,疯狂滋长,像剧毒的藤蔓一样缠绕住小镇的心脏,越收越紧。
杨幽明和郑祁成站在院子的角落,紧挨着冰冷的土墙。两个少年脸色都苍白得吓人,嘴唇失去了血色。杨幽明紧抿着嘴唇,下颌绷紧成一条僵硬的线,视线死死盯着那口薄棺,又仿佛穿透了棺木和泥土,看到了幽深井底那翻滚着粘稠黑气、被三色光晕勉强压制的恐怖裂隙。阿吉青黑干瘪的脸,石叔那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撕裂夜空的怒吼“黑渊裂隙!”,三位使者联手封印时那撼动天地、令人灵魂战栗的威势和光芒,还有玄道人那句冰冷刺骨的“界域之毒瘤”…这一切都像沉重的磨盘,一遍遍碾压着他年轻的心。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试图驱散那无孔不入的、源自未知深渊的寒意。他身边的郑祁成,平日里总是带着点跳脱和市井的精明,此刻也蔫了,眼神有些发直,魂不守舍,时不时用手隔着衣服,神经质地按一下胸口挂着的护心镜。那东西昨天在井台边,阿吉尸体被捞上来时,似乎又微微热了一下,那感觉像被毒蛇冰冷的信子舔过,让他心有余悸,总觉得那井底的“东西”还在盯着他。
里正站在院门口,背佝偻着,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精气神,老了十岁不止。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一张张被恐惧扭曲的脸,听着那如同蚊蝇嗡鸣却字字锥心的恐慌议论,只觉得一股沉重的疲惫和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压垮。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嘶哑干涩,像是破风箱在拉扯。
“都…都静一静!听我说!”他提高音量,试图压过嗡嗡的议论,声音里带着强行撑起的疲惫权威,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人群的目光,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望,聚焦到他身上。
“阿吉…阿吉的事,是天大的不幸!是…是邪祟作乱!”里正艰难地措辞,额角渗出冷汗,他极力回避“饿鬼道”和“黑渊裂隙”这些石坚揭露的、远超镇民理解范围的恐怖词汇,只能用最笼统的“邪祟”来指代那井底的恐怖。“三老请来的高人…就是昨晚上那三位仙师…已经施了大法!封了那口井!暂时…暂时是安稳了!”他强调着“暂时”和“安稳”,试图给人们一点虚假的安慰,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安稳?安稳阿吉能躺那儿吗?安稳井水能变成毒药?”一个带着哭腔的妇人忍不住喊了出来,声音尖利刺耳,带着绝望的控诉,立刻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捂住了嘴,只剩下呜呜的闷响。
里正嘴角剧烈地抽动了一下,脸色更加灰败,像是被当众扇了一巴掌。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和汹涌的无助感,继续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井…井水!一滴都不能沾了!从今天起!大家伙儿取水,都到镇东头的小溪!王老板!石坚!老赵!你们几个,带着后生,分三班!守住溪水上游,看着大家打水!只准在溪水最清亮、看得见底的那段打!互相盯着点,别让浑水、脏东西混进去!打回来的水,多澄几遍,澄干净了!烧开了!滚开了再喝!听到没?!这是性命攸关的事!”他的目光扫向被点名的几人,带着沉重的托付。
王老板、石坚、猎户老赵沉着脸应了一声。王老板脸上还带着昨天猪发狂时留下的惊悸和擦伤,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别着的、新削的桃木短棍,仿佛那是唯一的依仗,眼神却有些飘忽。石坚则沉默得像一块刚从寒潭里捞出来的生铁,目光扫过那口薄棺时,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和刻骨的愤怒,随即又变成一片冰冷的死寂,最终落在远处镇西井台的方向,那里,一层微弱但稳定的青、金、白三色光晕交织着笼罩井口,是昨夜三位使者耗尽心力留下的封印。他的右手,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怀中那块边缘被岁月打磨得光滑的金属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青筋凸起。
“都听里正的!排好队,一会儿…一会儿都去溪边打水!别挤!别乱!互相照应着点!眼睛都放亮点!”王老板粗着嗓子吼了一句,试图稳住人心,但他自己声音里的底气明显不足,眼神不住地瞟向林子深处。
“那…那以后呢?总不能一直喝溪水啊?那水浅,天要是不下雨,能顶多久?再说,溪水…就真的干净吗?万一…万一也…”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忧心忡忡地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恐慌的目光再次汇聚,带着更深的绝望。
“以后…以后再说!”里正烦躁地挥挥手,像要赶走一群恼人的苍蝇,“先顾眼前!高人还在客栈歇着,等他们缓过劲儿,兴许…兴许有办法!有根治的办法!”他把最后的、渺茫的希望押在了那三位虚弱的高人身上,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提到“高人”,人群稍稍安静了一点,像抓住了一根虚无的稻草。昨夜玄道人青光冲霄、空灵僧人佛光普照、老夫子以浩然正气书写“镇”“封”二字那如同神迹般的景象,确实在那一刻给过他们一丝虚幻的安全感。但也仅仅是“一丝”,如同狂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人们脸上的恐惧并未消散,只是多了一点麻木的、近乎认命的等待,以及对溪水那未知的、同样令人不安的依赖。
葬礼的流程简单到近乎潦草。没有复杂的仪式,没有冗长的悼词。一种无形的恐惧和急于逃离此地的迫切感催促着人们尽快结束这一切。院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仿佛随时会爆炸。没人敢多留,更没人敢靠近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棺木。几个胆大的老汉,在石坚沉默却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准备…仅仅是准备,尚未动手抬起。他们的腿肚子都在打颤,手抖得厉害,甚至不敢真正触碰到那冰冷的棺木边缘,仿佛那是烧红的烙铁。
就在这时,似乎有暗绿色的、粘稠的水渍从棺木的缝隙里渗出更多了一些,无声地滴落在院子冰冷的泥地上。那水渍带着浓烈的井底淤泥的腥腐气味,瞬间渗入泥土,留下几小块深色的、令人心悸的印记,像一块块丑陋的伤疤。准备抬棺的人吓得猛地缩回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连连后退,差点撞倒后面的人。
“稳…稳着点!慌什么!”里正的声音也抖了,带着尖锐的破音,额头的冷汗更多了。
院中的恐慌瞬间达到了顶点。人们骚动起来,推搡着,只想立刻离开这个院子,离开这口可怕的棺材和那不断渗出的不祥液体。葬礼根本无法进行下去。里正看着混乱的局面,看着张婶那彻底崩溃、对外界毫无反应的样子,再看看那口静静躺着、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薄棺,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彻底淹没了他。
“散…散了吧!都…都先回去!”里正的声音嘶哑无力,带着颓然,“看好自家的水!按我说的,去打溪水!澄净!烧开!王老板!老赵!带人去溪边守着!石坚…你…”他看向石坚,石坚沉默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冰冷地锁定着那口棺木,像一尊守护(或者说监视)的雕像。
人群如蒙大赦,几乎是争先恐后地挤出狭小的院门,生怕慢了一步就被那棺材里的“东西”或者井底的“饿鬼道”留下。沉重的脚步声、压抑的喘息声、低低的啜泣声混在一起,迅速消失在狭窄的街巷里。院子里瞬间空荡下来,只剩下瘫软在地、如同活死人般的张婶,沉默如铁的石坚,脸色灰败的里正,以及那口静静躺在院子中央、不断渗出暗绿水渍的薄皮棺材。死亡的气息和浓烈的恐慌,被死死地关在了这个小院里,却又像瘟疫一样,透过门窗的缝隙,弥漫到了整个死寂的小镇。
杨幽明和郑祁成随着人流挤出院子,站在外面冰冷的街道上,不约而同地大口喘息,仿佛刚从深水里挣扎出来。郑祁成脸色发青,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吓死我了…那水…那棺材在渗水…太邪门了!明子,你说…那真是井水?还是…还是阿吉…”
“别说了!”杨幽明低喝一声打断他,脸色同样难看。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仿佛隔绝着地狱的院门,又望向远处镇西方向——那里,古井封印的光罩在灰暗压抑的天色下,像一只疲惫垂死的巨眼,微弱地、固执地闪烁着。一种冰冷的愤怒和巨大的无力感在他胸中冲撞。阿吉就这么躺在那里,连一个像样的葬礼都无法完成,只因为那口该死的井!
“明子,”郑祁成似乎为了驱散心中的恐惧,又或许是昨夜混乱中某个画面突然跳了出来,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神经质的紧张,“你说…药婆婆昨天跑什么?封印的时候,大家都往前凑,想看看高人怎么做法,就她…溜得比谁都快,那背影,鬼鬼祟祟的!她是不是知道什么?阿吉打水前,是不是去过她那草庐?我好像…好像昨天早上看见阿吉从她那方向出来…”
杨幽明脚步猛地一顿。药庐窗后那双枯槁得不像活人的手,那股挥之不去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腥气,还有昨夜混乱中那道悄然退走的、裹在厚斗篷里的佝偻背影…所有的疑点瞬间串联起来,在他脑海中翻腾。是啊,药婆婆…她太可疑了!她的消失绝非偶然!阿吉的死,会不会和她有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压抑的咳嗽声从旁边的巷口传来。只见老夫子由孙女苏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正缓缓走过。老夫子脸色比昨夜封印时更加灰败,透着一股沉沉死气,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凌乱地散落几缕在额前,他用手帕紧紧捂着嘴,每一声咳嗽都牵动着佝偻的身躯剧烈颤抖,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手帕边缘隐隐透出一抹刺目的暗红。苏淑小脸上满是焦急和担忧,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祖父摇摇欲坠的身体,看向祖父的眼神充满了心疼和无助,小脸绷得紧紧的。
老夫子似乎感应到杨幽明和郑祁成的目光,抬起浑浊但深处依然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看了他们一眼。那目光在杨幽明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沉重的疲惫,还有一丝…仿佛洞悉了什么却又被自身沉重的伤势和巨大的责任所束缚的深深倦怠。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艰难地喘息着,在苏淑几乎半扛半扶的支撑下,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蹒跚地走向他们暂住的客栈方向。那背影,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与昨夜那引动天地正气、书写“镇”“封”二字的形象判若两人。
“连高人都…”郑祁成看着老夫子那仿佛风中残烛般随时会熄灭的背影,剩下的话死死卡在喉咙里,只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心沉得如同坠入了那口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古井。
恐慌并未因离开张婶家的小院而消散,反而在相对封闭的屋舍和街道间更加凝实、发酵,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填满了每一寸空间。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门闩插得死死的,窗格后偶尔闪过一双双惊恐窥探的眼睛,又迅速隐去。分发溪水的地方设在镇东头小溪上游一处水流相对平缓、河床卵石可见的浅滩。王老板、老赵带着几个强撑着胆气的青壮后生,拿着棍棒、柴刀,守在岸边稍高的土坡上,像惊弓之鸟一样警惕地轮流盯着水面和四周茂密的林子,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一只鸟飞过,一片叶子落下——都能让他们紧张地握紧武器,喉结滚动。石坚没有亲自守水,但他那间铁匠铺的门半开着,炉火早已熄灭,冰冷的铁砧旁,能看到他沉默如石雕般坐在矮凳上的身影,那把沉重的铁锤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上,冰冷的金属光泽透着肃杀。铺子里一片死寂,那曾经在打铁时迸溅的幽蓝火星,今天没有出现。
前来取水的人排着长长的队,蜿蜒在河滩冰冷的鹅卵石上。每个人都拎着桶、端着盆,脸上毫无生气,只有被恐惧和绝望反复蹂躏后的麻木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焦虑。取水的动作都带着一种神经质的谨慎和迟滞,舀起水后,总要对着阴沉的天光反复看上几眼,仔细辨认水里是否有可疑的杂质、诡异的颜色,或者…游动的细小“东西”。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的枯枝败叶和暗绿色苔藓碎片,在人们眼中都成了不祥的征兆。沉默的队伍里,偶尔响起妇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啜泣,或是孩子因为碰到冰冷的溪水而发出的短暂惊恐尖叫,立刻被身边的大人厉声喝止,换来更深的恐惧和死寂。
“快点!看清楚了就赶紧走!别磨蹭!后面还排着队呢!眼睛都放亮点!”王老板站在土坡上,焦躁地吼着,他额头上全是汗,眼神不住地在浑浊的水面、幽深的林子和排队的镇民惊恐的脸上来回扫视,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被压抑的恐惧。
杨幽明和郑祁成也排着队,各自打了一桶浑浊的溪水。桶里的水泛着土黄色,沉淀着细小的泥沙,漂浮着枯叶的碎片和几缕令人不安的暗绿色水藻。郑祁成看着桶里的水,脸色难看至极,忍不住低声抱怨,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恶心感:“这水…这水看着比井水还脏…一股子土腥味…还飘着绿毛…真的能喝吗?喝了不会…不会也…”他不敢说下去,只是又用力按了按胸口的护心镜,仿佛那是隔绝毒水的最后屏障。
杨幽明没说话,只是默默提起沉重的水桶,冰凉刺骨的溪水溅湿了他的裤脚和草鞋。他的目光掠过浑浊的水面,望向溪流的下游方向。溪水蜿蜒着,流过沉默的石桥,流过寂静得如同坟场的街道,最终…流经镇西古井的方向。一个强烈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住了他的心脏:这溪水…真的安全吗?那黑沼泽飘来的腐锈怪石,那井底裂隙溢出的恐怖黑气和阴邪能量,会不会早已顺着水流,悄无声息地污染了这条贯穿小镇、曾经哺育他们的生命线?他想起猎户老赵脸上被树枝刮出的新鲜伤痕,想起王老板家那头眼珠赤红、獠牙外翻、撞塌了石槽的疯猪,想起溪边孩童捞起的、带着浓烈腐锈味和暗绿苔藓的怪石…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而巨大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网,正将整个小溪镇,连同它赖以生存的水源,一起拖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他提着冰冷沉重、如同提着未知毒药的水桶,和郑祁成一起沉默地往回走,脚步像灌了铅,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路过张婶家那紧闭的院门时,里面骤然爆发出张婶撕心裂肺、断断续续的哭嚎和诅咒,那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和颠三倒四的、充满怨毒的字句,像受伤濒死的野兽在洞穴里发出的最后哀鸣,穿透了紧闭的门窗,尖锐地刺破了街道的死寂,狠狠地砸在每一个路过的人心上:
“饿鬼道…还我吉儿…井龙王…索命啊…毒水…报应…报应啊…都跑不了…一个都跑不了…”
这凄厉到非人的哭喊,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冰冷锥子,将“井水有毒”、“饿鬼道吃人”的恐怖认知,更深、更狠、更绝望地楔入了小溪镇的灵魂深处,再也无法拔除。恐慌,如同井底那不断上涌、污染一切的粘稠黑水,彻底淹没了溪边镇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在绝望中挣扎着打回一桶浑浊溪水的灵魂。那桶中的水,映着灰暗的天空,也映着每个人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
沉重的铅灰色依旧死死压着小溪镇,葬礼的阴影如同井底渗出的黑水,无声地浸润着每一寸土地,每一个惊惶的灵魂。张婶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像一把锈蚀的锯子,在死寂的街道上反复拉锯,将“井水有毒”、“饿鬼道吃人”的恐怖认知,深深锲入骨髓。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尔从窗棂缝隙后窥出的眼睛,也只剩下纯粹的恐惧和绝望的麻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气。
镇中唯一那家略显破败的“悦来”客栈,此刻成了风暴眼中唯一尚存一丝希望微光的孤岛。二楼最安静的一间客房被临时辟为静室。屋内光线昏暗,仅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灯芯噼啪爆出细微的火星,映照着盘膝而坐的三道身影。
玄道人面色蜡黄,原本清癯的面容此刻深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发紫。他双目紧闭,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额角不断有冷汗渗出,顺着深刻的法令纹滑落。他双手结着一个繁复而稳定的道印,搁在膝上,指尖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极其悠长而沉重,仿佛每一次吐纳都在与体内巨大的亏空搏斗。他的道袍前襟,靠近心口的位置,赫然洇开一小片暗红的湿痕,那是强行催动本源镇压裂隙时遭受的反噬,如同被无形的毒蛇噬咬过。
空灵僧人盘坐于蒲团之上,身形比昨日更显枯瘦,仿佛一尊即将风化的泥塑。他低垂着头颅,颈骨嶙峋地凸出,手中那串惯常捻动的乌木佛珠此刻静静地搁在腿上。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一层淡淡的、几乎透明的金色光晕笼罩着他,那是佛门枯荣禅功在强行维系生机,光晕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黯淡都让人心头一紧。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寂灭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触目惊心的虚弱。
老夫子斜倚在靠窗的硬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被。他脸色灰败,透着一股沉沉死气,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令人揪心的嘶鸣。苏淑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湿布擦拭着他额头的虚汗,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老夫子的手无力地垂在榻边,手中那块沾着暗红血迹的帕子分外刺眼。他半阖着眼,眼神浑浊而疲惫,但偶尔睁开时,那眼底深处依然残留着一丝属于大儒的、洞悉世事的锐利光芒,只是这光芒也被沉重的伤势和巨大的忧虑所笼罩。他看向苏淑的眼神充满了托付,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静室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檀香与某种清冷能量的气息(玄道人调息时散逸的灵气),但这一切都压不住三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油尽灯枯的虚弱感。窗外小镇的恐慌如同无形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这脆弱的宁静。
苏淑放下布巾,直起身,小脸上满是超越年龄的凝重和坚定。她对着榻上的祖父,也对着静室中央的两位前辈,深深一礼,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祖父,两位前辈,请安心休养。外面之事,弟子与清虚、慧觉师兄定当竭力。”她知道,此刻的小溪镇,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而掌舵的重任,已落在他们三个年轻弟子的肩上。
老夫子艰难地点了点头,浑浊的目光里是无声的嘱托。玄道人和空灵僧人虽未睁眼,但周身的气息似乎都凝滞了一瞬,算是回应。
苏淑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静室,轻轻带上了门。门外走廊上,清虚和慧觉早已等候。清虚一身青色道袍,面色同样有些苍白,但眼神锐利如电,透着道门弟子特有的冷静与专注。慧觉则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面容清秀稚嫩,眉宇间带着悲悯,双手合十,默诵经文,似乎在平复心绪。
“苏师妹。”清虚微微颔首。
“苏施主。”慧觉也停止诵经,看了过来。
三人目光交汇,无需多言,沉重的压力和责任已然清晰。昨夜封印的惊心动魄,阿吉的惨死,小镇的恐慌,以及静室内三位师长沉重的伤势,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按昨夜商议,分头行动。”苏淑的声音沉稳下来,展现出儒家弟子临危不乱的气度,“清虚师兄,井台封印监测,有劳。慧觉师兄,阿吉…便拜托了。我去寻里正,安抚镇民,查问细节。”
“好。”清虚言简意赅,从随身布袋中取出几枚绘制着玄奥朱砂符文的黄色符纸和几块小小的、打磨光滑的玉石阵基,“师父已传音指点,我会在封印外围布下‘玄阴探灵阵’,监控能量波动,以防不测。”
“阿弥陀佛。小僧定当尽力,超度亡魂,寻其残念,望能有所得。”慧觉双手合十,神情肃穆。
三人不再耽搁,迅速下楼,走出客栈压抑的门廊。扑面而来的,是小镇死寂中蕴含的、几乎要沸腾的恐慌气息。街道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凄凉。张婶家方向那断断续续的哭嚎,如同背景音般,持续折磨着所有人的神经。
苏淑:安抚与寻踪
苏淑径直走向里正家。里正正焦头烂额地在堂屋里踱步,头发被抓得乱糟糟的,眼窝深陷。见到苏淑进来,如同见到救星,连忙迎上:“苏…苏姑娘!您可来了!三位仙师…可还好?”
“三位前辈损耗甚巨,需静养恢复,暂时无法理事。”苏淑开门见山,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里正叔,眼下小镇人心惶惶,首要之事是稳住局面。请立刻召集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分片安抚邻里,务必重申两点:其一,古井已被三位前辈以无上法力暂时封印,邪祟无法逸出为祸;其二,溪水经澄净烧沸后饮用,暂无大碍,让大家切勿自乱阵脚,更不可听信谣言,相互猜忌。”
她条理清晰,话语间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浩然正气,让慌乱无措的里正稍微定了定神。“是…是!苏姑娘说得对!我这就去办!这就去!”里正连声应道,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另外,”苏淑话锋一转,神色凝重,“关于阿吉遇害一事,我需要最详细的经过,尤其是他昨日打水前后的行踪、接触过的人。还有,烦请里正叔,将石坚、猎户老赵,以及…药婆婆,请来此处,我有话要问。关于黑沼泽的异状,家畜发狂的详情,以及近日镇上任何不寻常之事,都需一一记录。”
“药婆婆?”里正脸上掠过一丝犹豫,“她…她自打昨儿封印后就一直闭门不出,草庐门窗紧闭,叫门也不应…石坚和老赵我这就让人去请!”
苏淑敏锐地捕捉到里正对药婆婆的迟疑,心中疑窦更深。“无妨,先请石坚和老赵。药婆婆处,稍后我亲自去一趟。”她顿了顿,补充道,“还有,阿吉的遗体…现在何处?慧觉师兄稍后会去诵经超度。”
“还…还在张婶家院子里…那口棺材…”里正脸色发白,显然对那口渗着暗绿水渍的薄棺心有余悸。
苏淑点点头,示意里正去办事。她则走到里正家的书案旁,铺开一张粗糙的麻纸,取笔蘸墨,开始一丝不苟地记录。她的字迹娟秀而有力,带着儒家特有的方正气韵,将阿吉遇害的时间(“鬼呲牙”时辰)、地点(镇西古井)、发现过程(张婶哭嚎、众人围拢、里正按古法投镇煞钱糯米、石坚等人下井捞出尸体)、尸体状态(青黑干瘪)、胸口血字(“别喝水…下面有…饿鬼道!”)以及最重要的物证——那把样式古旧的第七营腐锈柴刀,都详尽地记录下来。
等待石坚和老赵的间隙,她凝神细思。阿吉的指甲…昨夜混乱,未曾细看。她起身,再次走向张婶家那气氛压抑的小院。院门虚掩着,里面张婶的哭嚎已变成了断续的呜咽,透着死寂的绝望。石坚如同沉默的守护者,依旧坐在院中矮凳上,背对着棺木,目光低垂,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那块光滑的金属牌,仿佛那是他连接过去唯一的纽带。
苏淑放轻脚步走进院子,目光首先落在那口薄棺上。暗绿色的水渍在棺木底部的泥地上又晕开了一小片,那股混合着井底淤泥和腐朽的气味依旧浓烈。她强忍着不适,目光转向棺内。
阿吉青黑干瘪的尸体蜷缩着,维持着临死前痛苦的姿态。苏淑的目光锐利如刀,仔细扫过他僵硬的双手。那双手紧紧攥着,指节因用力而扭曲发白。她俯下身,凑近细看。阿吉的指甲缝里,赫然嵌着一些东西!
是泥土,但并非普通的黄泥,而是夹杂着细碎的、暗绿色的苔藓碎片!这些苔藓碎片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仿佛被某种力量侵蚀过的墨绿色泽,带着潮湿粘腻的质感。更让苏淑心头一跳的是,当她凑得更近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腥甜气味,混杂在浓烈的尸臭和井底淤泥味中,钻入了她的鼻腔!
这气味…与昨日在药婆婆草庐窗外嗅到的那股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腥气,如出一辙!虽然被浓烈的尸臭掩盖得几乎难以分辨,但苏淑的感知远超常人,且对这气味印象深刻,瞬间就捕捉到了那一丝联系!
她心中剧震。阿吉在遇害前,必然接触过药庐里的东西!或者…他直接去过药庐!这暗绿苔藓和腥甜气味,成了串联阿吉之死与药婆婆诡异行径的关键线索!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里正带着猎户老赵走了进来。老赵脸上带着宿醉般的疲惫和惊惧未消的余悸,腰间别着的猎刀似乎也不能给他带来多少安全感。石坚也抬起头,冰冷的目光扫了过来。
苏淑不动声色地直起身,仿佛只是例行查看。她转向石坚和老赵,神情恢复平静:“石坚,赵叔,打扰了。关于阿吉遇害一事,以及近日镇上的异状,晚辈有些问题想请教二位,烦请移步里正家中详谈。”
清虚:井台符阵与冰冷鳞片
镇西古井。
那笼罩井口的青、金、白三色光晕依旧顽强地闪烁着,如同在无边黑暗中燃烧的微弱篝火。但井台周围的气氛,比昨日更加肃杀阴冷。十丈之内,已无人敢靠近,连飞鸟都远远避开这片区域。空气中残留着昨夜封印时的能量波动,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令人灵魂深处都感到不适的阴寒气息。
清虚独自一人来到井台外围。他神色凝重,先是对着封印光罩的方向,恭敬地行了一个道礼。然后,他绕着井台外围,在距离约七八步远的地方,选定了几处方位。
他动作迅捷而精准,如同演练过千百遍。从布袋中取出刻画着繁复朱砂符文的黄色符纸,小心翼翼地用自身恢复不多的灵力激活符胆,口中念念有词。符纸被灵力激发,散发出微弱的毫光。他将这些符纸按照特定的方位——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一一贴附在井台周围的石墩、老树根或直接打入冻硬的泥土中。
接着,他取出那几块温润的玉石阵基。这些玉石并非凡品,内蕴一丝微弱的灵气,是布阵的上佳材料。他将玉石分别置于符纸对应的阵眼位置,指尖掐诀,引导着自身灵力,如同穿针引线般,将符纸与玉石之间的气机勾连起来。
随着最后一块玉石落下,清虚低喝一声:“阵起!”
嗡——!
一声极其轻微、只有清虚自己能清晰感知到的能量震颤响起。八道微弱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淡蓝色光线,从八个方位的符纸上射出,精准地连接到中央的玉石阵基上,瞬间构成一个覆盖井台外围的、无形的八角形能量网络——“玄阴探灵阵”!
清虚闭目凝神,将一缕心神沉入阵法核心。顿时,一股远比肉眼所见更清晰、更“触目惊心”的景象反馈到他的识海之中。
封印光罩依旧稳固,但其根基处——那幽深的井口内部,正持续不断地涌出一股股微弱却极其顽固的阴邪能量!这股能量如同黑色的、粘稠的墨汁,带着强烈的怨憎、腐蚀和混乱的气息,源源不断地冲击着三色光晕形成的屏障!每一次冲击,都让阵法反馈的“视野”微微震颤,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颗细小的石子,虽然暂时无法破开封印,但那持续不断的侵蚀感,清晰地传递着井底深处那“毒瘤”的活性与恶意!
更让清虚心头凛然的是,在这股阴邪能量的冲击波中,阵法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非人间的气息!那是一股…带着浓烈金属锈蚀味道、却又混合着某种古老血腥和蛮荒兽性的气息!如同深埋地底万年的锈蚀兵刃,沾染了污秽的兽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朽与暴戾!这气息,与人间、与仙域、与已知的妖魔气息都迥然不同,带着一种纯粹的、属于域外的“荒”与“蛮”!
“这就是…黑渊裂隙那头的气息吗?”清虚额角渗出冷汗,维持阵法的灵力消耗不小,更让他心惊的是这气息背后代表的恐怖存在。师父玄道人拼着重伤布下的封印,竟如同一个筛子,被这股来自异域的腐锈气息丝丝渗透!
他强压心头惊骇,继续维持阵法运转,仔细探查井台周围的地面,试图寻找更多蛛丝马迹。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扫过冰冷的青石板、石缝间的枯草、昨夜留下的脚印和拖痕…
忽然,他的目光在靠近井沿内侧、一处不起眼的、被昨夜混乱脚步踩踏得有些模糊的青石缝隙里,定住了。
那里,似乎有一点异样的反光。
清虚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拨开缝隙里的浮土和碎石。一枚只有小指甲盖大小的东西露了出来。
是一片鳞片。
暗绿色,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一种冰冷的、类似金属的光泽。形状不规则,边缘锐利,质地极其坚硬。清虚用指尖小心地将其捏起,入手瞬间,一股刺骨的冰寒直透骨髓!这寒意并非普通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阴邪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恶念!鳞片表面布满了细微的、螺旋状的天然纹路,触感滑腻,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粘滞感。
这绝非人间或已知妖物该有的鳞片!其上残留的气息,与符阵刚刚捕捉到的那丝域外腐锈气息,隐隐呼应!
清虚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立刻取出一个特制的、刻画着封禁符文的玉盒,小心翼翼地将这枚冰冷刺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暗绿鳞片放入其中,盖上盒盖,贴上封印符箓。这枚鳞片,是证明井底之物存在的铁证,也是指向其恐怖本质的关键线索!他收起玉盒,再次看向那闪烁着三色光晕的井口,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封印之下,暗流汹涌,异域之物,已然留下了痕迹!
慧觉:超度亡魂与林间痕迹
张婶家的小院,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张婶已经哭得脱力,被两个妇人半搀半架地弄进了里屋,只剩下断断续续、如同游丝般的呜咽从门缝里飘出。那口渗着暗绿水渍的薄棺,依旧孤零零地停在院子中央,散发着死亡与不祥的气息。
慧觉小和尚独自一人站在棺前。他清秀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肃穆与悲悯。他先是双手合十,对着棺木深深三拜。然后,从随身的粗布包袱里取出一只小小的铜磬和一本边缘磨得发亮的黄旧经卷。
“铛…”
一声清脆悠扬、却又仿佛带着穿透灵魂力量的磬音在死寂的小院里响起,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凝固感。
慧觉盘膝坐下,将铜磬置于身前,翻开经卷,用清晰而平和的嗓音开始诵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他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字字清晰,梵音低回:
“…是诸罪众,知业道苦,脱得出离…我今尽未来际劫,为是罪苦六道众生,广设方便,尽令解脱…”
随着经文诵念,一层极其淡薄、肉眼难以察觉的柔和金色光晕,以慧觉为中心缓缓扩散开来,如同温暖的水波,轻轻抚过冰冷的棺木,抚过院中每一个角落,试图驱散那浓烈的怨憎和恐惧气息。梵音所至,连院外偶尔窥探的镇民,都感觉到心头那沉甸甸的恐惧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感悄然滋生。
然而,当慧觉尝试将心神沉入经文,将自身的慈悲愿力投向棺木内阿吉那饱含怨念和恐惧的残魂时,一股巨大的、冰冷刺骨的黑暗瞬间反噬而来!
“啊!”慧觉闷哼一声,诵经声戛然而止!小脸瞬间变得煞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在他的感知中,阿吉残留的意识碎片里,没有具体的景象,没有清晰的声音,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冰冷!滑腻!如同坠入深不见底的寒潭,被粘稠冰冷、散发着腥臭的水草缠绕全身!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对绝对黑暗和未知恐怖的极致惊惧!冰冷的感觉深入骨髓,滑腻的触感仿佛毒蛇在皮肤上游走,无边的黑暗吞噬着一切希望和感知!这纯粹的负面感受,如同汹涌的冰水,瞬间淹没了慧觉试图连接过去的慈悲念力,险些将他自身的神魂都拖入那绝望的深渊!
慧觉强行稳住心神,额角冷汗涔涔。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凝聚心神,不再试图“看清”什么,而是将纯粹的、温和的佛光如同涓涓细流般,小心翼翼地注入那片冰冷的黑暗,如同在寒夜中点起一盏微弱的酥油灯,不求照亮,只求给予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和指引,安抚那迷失在无边恐惧中的残魂。
“…愿承佛力,速离恶道…南无地藏王菩萨摩诃萨…”
诵经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沉稳,带着一种抚慰伤痕的温柔。棺木周围那浓烈的怨憎气息,似乎被这持续不断的梵音和佛光稍稍中和、驱散了一点点。但慧觉知道,阿吉残魂中那极致的黑暗恐惧,指向的正是井底那吞噬一切的恐怖存在——那所谓的“饿鬼道”,或者说,那万年前未封死的“黑渊裂隙”!
超度持续了约半个时辰。当慧觉诵完最后一段经文,敲响最后一次磬音时,他缓缓睁开眼,小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无奈。超度已成,残魂中的怨憎被佛光化解大半,得以往生。但关于井底恐怖的具体信息,他未能捕捉到分毫,只有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冰冷、滑腻与黑暗,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
他收起铜磬和经卷,站起身,对着棺木再次合十一礼。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昨夜阿吉尸体被捞出后放置的地面,以及井台方向。
突然,他的目光在院门口附近、通往镇西古井方向的那条小径入口处,定住了。昨夜混乱,人踩马踏,地面一片狼藉。但慧觉心细如发,又常年习练佛门功法,对气息和痕迹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
在靠近院门、一处被踩踏得格外凌乱的泥地上,他敏锐地发现了几道极其细微、几乎被完全覆盖的痕迹!那不是人的脚印,也不是阿吉挣扎时留下的拖痕!那更像是…某种重物被拖拽着、在泥地上犁过的、断续的、深深的划痕!这些划痕从院门口的方向起始,并非指向井台,而是…诡异地折向,延伸进了井台旁那片早已枯萎多年的、人迹罕至的杂树林深处!
这痕迹很新,覆盖在昨夜最混乱的脚印之上,显然是昨夜或今日凌晨才留下的!绝非阿吉挣扎的痕迹!
慧觉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蹲下身,仔细查看。划痕深约半寸,宽窄不一,边缘带着一种奇怪的、仿佛被腐蚀过的焦黑感。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划痕边缘的泥土,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井底特有阴寒和一丝…域外腐锈气息的残留感传来!
这绝不是寻常野兽或人力所为!这痕迹,指向枯林深处!
慧觉站起身,目光凝重地望向那片死寂、枯枝败叶堆积如山的杂树林。昨夜井台剧变,封印初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井口和阿吉身上,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在混乱中悄然拖拽着某种重物,潜入了那片不祥的枯林?那被拖拽的,又是什么?
他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沉默如石的石坚,又望向镇西井台那微弱的光罩,最后将目光锁定在那片仿佛蛰伏着未知凶险的枯林。直觉告诉他,这片被遗忘的林子,或许隐藏着昨夜事件中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汇合与惊变
当苏淑在里正家中详细询问完石坚和老赵,将黑沼泽黑雾噬兽、妖兽红眼发狂、家畜(尤其是王老板家猪)深度狂暴、溪中怪石、以及药婆婆深居简出、草庐腥甜气等异状一一记录在案,并敏锐地察觉到石坚在提到第七营和古战场时眼中那刻骨铭心的痛与恨,以及老赵对黑沼泽污染加剧的深深忧虑时;
当清虚在井台外围布下符阵,心惊于封印下持续的阴邪冲击和那丝域外腐锈气息,并谨慎地收起那枚冰冷刺骨、不似凡物的暗绿鳞片时;
当慧觉强忍着识海中残留的冰冷黑暗恐惧,完成超度,并发现院门外那诡异地延伸向枯林的拖拽痕迹时;
三人的调查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那间门窗紧闭、散发着不祥腥甜气息的药庐,以及那片死寂得令人不安的枯树林。
三人几乎同时回到了“悦来”客栈。静室的门依旧紧闭,里面透出的虚弱气息让三人心情沉重。他们在楼下找了一张角落的桌子坐下。
苏淑率先开口,声音压得很低:“阿吉指甲缝里有暗绿苔藓和极淡的腥甜气,与药庐气味一致。石坚和老赵所言,证实黑沼泽污染加剧,正向小镇蔓延,家畜狂暴非孤例。药婆婆闭门不出,疑点极大。我怀疑,阿吉遇害前,很可能接触过药庐里的东西,甚至去过药庐。”
清虚脸色凝重,取出那个贴着封印符箓的玉盒,轻轻推到桌子中央:“井台符阵监测,封印下阴邪能量冲击持续不断,且…捕捉到一丝域外腐锈气息,非人间所有。此物,是我在井沿缝隙中发现。”他小心翼翼地揭开盒盖一角。
一股冰冷的、带着阴邪恶念和奇异腐锈气息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那枚暗绿色、泛着金属冷光的鳞片静静地躺在盒中。
苏淑和慧觉同时倒吸一口冷气!苏淑的浩然正气本能地感到强烈的排斥和厌恶,慧觉则从那鳞片上感受到了与阿吉残魂中相似的冰冷滑腻感!
“此物…绝非此界应有!”苏淑沉声道,秀眉紧蹙,“井底之物,恐比预想更凶!”
慧觉双手合十,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阿弥陀佛。小僧为阿吉超度,其残魂中只余无边黑暗、冰冷滑腻之恐惧,指向井底大恐怖。此外…”他指向镇西方向,“院门外,有非阿吉之拖拽痕迹,痕迹带阴寒腐锈气,延伸入井旁枯林深处!似昨夜或今晨所为!”
枯林?拖拽痕迹?域外腐锈气息?
线索瞬间汇聚!药婆婆的诡异,阿吉指甲的线索,井底持续的异动,域外鳞片,枯林中的神秘拖痕…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昨夜封印之时,趁乱有“东西”从井底裂隙中短暂逸出?或者…有外来的“东西”在接应?药婆婆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那枯林深处,又隐藏着什么?
就在三人被这汇总的线索冲击得心神剧震,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之时——
“噗!”
静室内,猛然传出一声压抑不住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喷血声!紧接着是苏淑压抑的惊呼:“祖父!”
“师父!”清虚脸色大变,猛地站起!
静室的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开一道缝隙!
只见静室内,原本盘坐调息的玄道人,此刻身体剧烈颤抖,脸色由蜡黄瞬间转为骇人的金纸色!他猛地喷出一大口暗红色的、带着丝丝缕缕黑气的淤血,血雾在空中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与阴寒混杂的气息!他指着清虚放在桌上的玉盒方向,双目圆睁,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仿佛看到了什么打败认知的恐怖景象,嘶声竭力地挤出几个字:
“那…那鳞片…是…是‘域’…”
话未说完,玄道人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彻底昏死过去!周身原本勉强维持的气息瞬间紊乱暴走,如同即将溃堤的洪流!
“师父!”清虚目眦欲裂,第一个冲了进去!
空灵僧人依旧枯坐,但笼罩他的那层淡金佛光骤然剧烈摇曳,仿佛随时会破碎!老夫子躺在榻上,亦是气若游丝,嘴角再次溢出鲜血!
客栈楼下,苏淑、慧觉、连同闻声赶来的客栈老板和伙计,全都僵在原地,面无人色!
玄道人昏迷前那半句未尽之言,如同惊雷般在苏淑和慧觉脑中炸响!
“域”?!那鳞片…是“域”?!
域外?!妖域?!魔域?!还是那传说中的…黑渊?!
危机,并未因封印而解除,反而在三位使者重伤昏迷、弟子们刚刚窥见冰山一角时,露出了更加狰狞恐怖的獠牙!小镇的命运,瞬间悬于一线!
沉重的铅灰色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死死裹着小溪镇,连空气都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粘滞感。张婶那撕心裂肺的哭嚎早已耗尽气力,只剩下断断续续、如同游丝般的呜咽,从紧闭的院门缝隙里飘出来,在死寂的街道上幽灵般游荡,一遍遍刮擦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尔从窗棂缝隙后窥出的眼睛,也只剩下纯粹的恐惧和绝望的麻木。恐慌像无形的瘟疫,吞噬了小镇最后一丝生气,连狗都夹着尾巴,缩在墙角不敢吠叫。
杨幽明和郑祁成提着那两桶浑浊的溪水,脚步沉重地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如同行走在巨大的坟场。水桶冰冷刺骨,那浑浊的土黄色水面,映着灰暗的天空和他们自己同样灰败的脸。路过张婶家时,那断断续续的呜咽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在心上。郑祁成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仿佛要逃离那声音的缠绕。
回到他们那间简陋的、位于镇子边缘的破旧小屋,郑祁成重重地把水桶往墙角一墩,浑浊的水溅出来,在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屁股坐在吱呀作响的破木床上,胸口剧烈起伏。
“这鬼地方!真他娘的待不下去了!”他猛地一拳砸在床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惧和焦躁,“井里有吃人的饿鬼道!水是毒的!阿吉死得那么惨…连口棺材都停不稳当!张婶哭得跟鬼似的…还有那三位高人,看着也快不行了!明子,你说,这还怎么活?啊?!”
他越说越激动,眼睛发红,手指下意识地死死按着胸口挂着的护心镜。那东西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持续不断地散发着微弱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温热,像一块贴在皮肤上的烙铁,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无处不在的危险。这持续的异样感,比偶尔的灼烫更让他心神不宁,仿佛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闷得透不过气。
“你感觉到没?这破镜子!它一直在发热!烫得人心慌!肯定没好事!肯定跟井里那鬼东西有关!它在警告我!它告诉我这地方不能待了!”郑祁成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对未知恐怖的深深无助,“外面是兵荒马乱,可再乱也是人祸!总比待在这里被不知名的鬼东西吸干精血、变成阿吉那样强!明子,我们跑吧!趁现在还走得动!去投奔我舅姥爷,听说他在南边一个小城落脚…”
杨幽明沉默着,将水桶轻轻放在墙角。他没有立刻回应郑祁成的抱怨和逃离的提议。阿吉青黑干瘪的脸、棺木缝隙渗出的暗绿水渍、井台那如同垂死巨眼般闪烁的封印光罩、还有静室方向隐隐传来的压抑骚动(他刚才似乎瞥见客栈那边人影慌乱)…这一切都像沉重的磨盘压在他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恐惧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离开,逃离这如同鬼蜮的小镇,这个念头同样在他脑中疯狂叫嚣。
他走到墙边,取下那把挂在土坯墙上的旧柴刀。刀身黝黑,布满了豁口和磨损的痕迹,木柄被汗水浸得油亮。他拿起一块沾着油腻的破布,开始机械地、一遍遍地擦拭着冰冷的刀身。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驱散了一丝心中的烦躁。但紧接着,一种奇异的暖意,从握紧刀柄的掌心悄然升起。那暖意并不炽热,如同冬日里捧着一杯温热的粗茶,温和、坚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它顺着他的手臂蔓延,缓缓流遍全身,如同温暖的溪流冲刷着被恐惧冻结的四肢,驱散了那深入骨髓的阴寒,抚平了狂乱的心跳。
这暖意,他并不陌生。昨夜在石桥边清洗工具时,它就曾出现,驱散了妖风带来的不适。在黑风崖面对腥臭妖风时,它也出现过。但此刻,在这被绝望和恐慌彻底淹没的时刻,这源自柴刀的暖意,却显得格外清晰,格外珍贵。它像黑暗中摇曳的一点烛火,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在他冰冷绝望的心湖上投下一圈微弱却温暖的光晕。
离开?郑祁成的话在耳边回响。外面兵荒马乱,流民遍地,饿殍遍野。舅姥爷?一个多年杳无音信的远亲,谁知道还在不在?就算在,乱世之中,寄人篱下又能好到哪里去?这念头充满了未知的风险。而此刻,手中这把破旧柴刀传递来的温暖,却让他脚下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属于“家”的温度。这暖意驱散了井底带来的阴寒,似乎在无声地对抗着那弥漫整个小镇的死亡气息。
他擦刀的动作慢了下来,指腹摩挲着刀身上一道深深的豁口。昨夜在溪边,水面倒影里,这把刀似乎…曾泛起过微光?老赵叔也说过,这刀沾过“老火”气儿…石叔那深沉的目光也曾扫过它…这真的只是一把普通的柴刀吗?
“幽明!你说话啊!”郑祁成见他沉默不语,只是低头擦刀,更加焦躁,“你还在想什么?难道真想留在这里等死吗?你看看外面!跟鬼镇一样了!井里的东西随时可能爬出来!水都不敢喝!你…”
杨幽明抬起头,目光透过狭小的窗户,望向外面死寂灰暗的天空。他眼中的恐惧并未完全消散,但多了一丝被那暖意支撑起的、极其微弱的犹豫和茫然。“祁成,”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外面…真的就安全吗?兵祸、饥荒…我们两个半大小子,能走到哪里去?这刀…”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感受着那股温热的暖流,“擦着它…心里好像…没那么慌了。”
“刀?一把破柴刀顶什么用!”郑祁成气急败坏地指着杨幽明手里的柴刀,“它能砍死井里的饿鬼道吗?能挡住那吃人的黑雾吗?明子,你是不是吓傻了?!这破刀还能给你壮胆不成?!”他胸口的护心镜似乎感应到主人的焦躁,那股持续的温热陡然提升了一线,烫得他一个激灵,烦躁感更盛,“你看这破镜子!它一直在警告我们!它在发烫!它在告诉我们快逃!”
就在两个少年在破旧的土屋里,一个被护心镜的持续异热煎熬得只想逃离,一个却被柴刀莫名的暖意牵绊而陷入迷茫挣扎时——
鸦的冷眼
镇子边缘,一棵高大的、叶子几乎掉光的古槐树梢。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静立枝头,与枯槁的枝桠几乎融为一体。
它的体型比寻常乌鸦大上一圈,羽毛漆黑如墨,在灰暗的天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油亮光泽。最令人心悸的,是它那双眼睛——并非寻常鸟类的黑亮,而是如同凝固的鲜血,呈现出一种深沉、粘稠、不带任何情感的暗红色!这双血眼,如同两个冰冷的镜头,穿透稀疏的枯枝,冷漠地俯瞰着下方死寂的小镇。
它的视线,首先落在张婶家那依旧弥漫着不祥气息的小院。石坚如同沉默的礁石,依旧守在院中,那口渗着暗绿水渍的薄棺在视野里只是一个模糊的黑点。血眼中没有任何波动。
视线平移,掠过空荡死寂的街道,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最后停留在镇东头小溪上游。那里,王老板和老赵带着几个青壮,如同惊弓之鸟般守着取水点,排队的镇民如同行尸走肉。血眼依旧漠然。
它的目光转向镇西。古井方向,那三色光晕微弱地闪烁着。血眼似乎微微眯了一下,仿佛能穿透那层光罩,“看”到下方持续冲击封印的粘稠黑气。它停留了片刻,冰冷的视线扫过井台外围——那里,清虚布下的“玄阴探灵阵”虽然无形,但似乎引起了血眼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停顿。
最终,它的视线定格在镇子中央那家略显破败的“悦来”客栈。刚才那瞬间的骚动已经平息,但二楼静室窗户紧闭,一股混合着虚弱、混乱和强大力量强行压制下的不稳定气息隐隐透出。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嘲弄的幽光。
客栈楼下角落,苏淑、清虚、慧觉三人围坐的身影也落入血眼之中。苏淑秀眉紧锁,正对着桌上的麻纸凝神记录;清虚脸色苍白,一手按着那个贴着封印符箓的玉盒,一手掐诀似乎在调息;慧觉双手合十,稚嫩的脸上带着悲悯和深深的疲惫,嘴唇无声翕动,似乎在默诵经文平复心绪。三人之间的气氛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铅块。
血眼乌鸦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葬礼的压抑绝望,镇民的恐慌麻木,井台封印的艰难维持,三位使者油尽灯枯的虚弱,三位年轻弟子强撑大局的凝重与初步探查发现的惊悚线索(鳞片、枯林痕迹、药庐疑云)…
它那暗红色的瞳孔深处,没有任何属于生灵的情感波动,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冷的、如同深渊般的计算与观察。仿佛下方正在上演的,并非一场关乎数百人生死的灾难,而是一盘早已布置好的棋局,它只是一个冷漠的记录者和监视者。
片刻之后,血眼乌鸦似乎得到了足够的信息。它无声地张开漆黑的羽翼,没有发出一丝鸣叫,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从枯枝上滑翔而下。黑色的身影在低空掠过死寂的屋舍和惊恐窥探的窗棂,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径直朝着镇外黑风崖的方向,振翅飞去,很快消失在灰暗的天际。它飞行的姿态稳定而迅捷,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仿佛要将这小镇绝望的图景和那些刚刚浮出水面的、指向更深处恐怖的线索,传递给某个隐匿在阴影中的存在。
客栈静室:风暴中心
悦来客栈二楼静室。
门扉紧闭,但门缝下隐隐透出的混乱气息和浓重的药味、血腥味,足以让门外守候的客栈老板和伙计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
室内,一片狼藉。
玄道人被清虚和客栈伙计小心地抬到了另一张空置的硬榻上。他双目紧闭,脸色金纸,嘴角残留着暗红发黑的血迹,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败风箱般的嘶鸣。清虚跪在榻边,脸色比师父好不了多少,额角青筋暴起,双手结印,指尖凝聚着微弱的、带着清冷气息的青色光芒,正源源不断地注入玄道人体内,试图梳理那狂暴紊乱、如同脱缰野马般在师父经脉中横冲直撞的灵力,压制那股反噬的阴寒黑气。汗水浸透了他的道袍,顺着下颌滴落。
空灵僧人依旧盘坐在蒲团上,枯瘦的身躯微微摇晃。笼罩他的那层淡金色佛光剧烈地明灭闪烁,如同暴风雨中的烛火,每一次黯淡都让慧觉的心提到嗓子眼。慧觉跪坐在僧人身侧,闭目凝神,双手合十,嘴唇飞快地翕动,以自身精纯的佛门愿力,吟诵着稳固心神的经文,试图为师父那如同即将溃堤的精神力筑起一道脆弱的堤坝。梵音低回,带着安抚的力量,却难掩其中的焦急。
老夫子躺在靠窗的榻上,苏淑正用温热的湿巾小心擦拭着他嘴角再次溢出的鲜血。老夫子的脸色灰败中透着青气,胸口起伏微弱,眼神涣散,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灯。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苏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他嘴唇无声地开合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淑,充满了无尽的焦虑和托付。
“…鳞…‘域’…枯…林…药…危…”破碎的音节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残存的生命力。
苏淑强忍着泪水,手腕被抓得生疼,但她不敢挣脱,只能用力回握住祖父冰冷的手,将耳朵凑近祖父的唇边,试图捕捉每一个模糊的音节。她听清了“鳞”、“域”、“枯林”、“药”、“危”!这印证了他们之前的推测,更添了无比沉重的分量!祖父在昏迷前,分明认出了那鳞片的来历,指向了“域外”!而枯林和药婆婆,是巨大的危险源头!
“祖父!我明白!您放心!我们定会查明!”苏淑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
就在这时,清虚那边传来一声闷哼!只见他身体一晃,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潮红,嘴角也溢出一缕鲜血!强行梳理师父狂暴的灵力,对他自身的消耗和反噬同样巨大!玄道人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艰难。
“清虚师兄!”慧觉惊呼出声,分心之下,空灵僧人周身的佛光也猛地一暗!
静室内的平衡瞬间被打破!三位师长的情况同时恶化!狂暴的灵力乱流、阴寒的反噬气息、濒临崩溃的精神力场…各种混乱的能量在狭小的空间内冲撞、激荡!油灯的火焰疯狂摇曳,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充满了毁灭性的压力!
苏淑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看着濒危的祖父,看着吐血强撑的清虚,看着佛光摇曳的师父,看着慧觉焦急的小脸…巨大的无助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三位师长是他们唯一的依靠,是小镇最后的屏障!如果他们倒下…那井底的恐怖,那域外的威胁,那枯林中的未知…整个小溪镇,顷刻间就会化为齑粉!
“不行…不能乱!”苏淑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儒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训诫在脑中轰鸣!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清虚师兄!稳住!慧觉师兄!专注!”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浩然之气,穿透混乱的能量场,如同定海神针,“我们若乱,师长们危矣!小镇危矣!”
她松开老夫子的手,迅速起身。目光扫过室内,落在那张放着记录的麻纸、那个装着冰冷鳞片的玉盒,还有自己手腕上被祖父抓出的深深指痕上。
线索!必须抓住线索!在师长们倒下之前,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
枯林!药庐!
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破屋中的抉择
镇子边缘的破屋里,气氛同样压抑。
郑祁成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像一头被困的野兽。胸口的护心镜持续散发着令人心烦意乱的温热,那感觉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他身处险境。杨幽明沉默地坐在矮凳上,依旧握着那把旧柴刀,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刀身。刀柄传来的暖意如同微弱的火种,在他冰冷的胸腔里顽强地燃烧着,驱散着无孔不入的寒意和恐惧,却也让他陷入了更深的迷茫。
逃离?留下?
郑祁成的话像锤子一样砸在他心上。外面是乱世,是流民,是饿殍,是看不到尽头的兵祸。可留在这里呢?井里的饿鬼道,有毒的井水,随时可能爆发的未知恐怖,还有张婶那绝望的哭声…哪一个不是催命符?
“幽明,你倒是说句话啊!”郑祁成猛地停下脚步,瞪着杨幽明,眼睛通红,“擦擦擦!一把破柴刀有什么好擦的!它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水喝?能挡住井里的鬼东西吗?你看看外面!跟个死人镇一样了!连鸟都不叫了!这地方…这地方已经被那口井给毁了!”
他指着窗外死寂的街道和灰暗的天空:“留在这里就是等死!等着变成阿吉那样!或者被那黑雾吃掉!或者渴死饿死!趁着现在还有点力气,我们跑吧!我…我还有点藏在墙缝里的铜板,够我们撑几天!往南走!总能找到活路!总比在这里被鬼弄死强!”
杨幽明抬起头,望向窗外。郑祁成说的没错。死寂,无边的死寂。连风都带着一股腐朽的味道。这曾经熟悉的小镇,此刻陌生得如同鬼域。恐惧再次攫住了他,握着柴刀的手紧了紧。那暖意似乎也感受到了他内心的剧烈挣扎,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如同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在心底某个角落低语。
“祁成,”他开口,声音沙哑,“跑…能跑到哪里去?外面…真的就比这里好吗?”他想起了猎户老赵带回的传闻,流民为了一口吃的互相残杀,饿死的人倒在路边没人收尸…“舅姥爷…多少年没音信了?就算找到了…乱世里,多两张嘴…”
“那也总比在这里等死强!”郑祁成几乎是吼出来,胸口的护心镜猛地一烫,烫得他龇牙咧嘴,烦躁更盛,“这破镜子!它一直在催我!它在告诉我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幽明,你信我!我的感觉不会错!这地方…马上就要出大事了!天大的事!”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喧哗声隐隐从镇子中央传来!似乎有很多人惊慌地跑动,还有压抑的惊呼!
两人同时一凛,冲到狭小的窗户边,探头望去。
只见“悦来”客栈的方向,似乎有些混乱!人影在门口晃动,看不清具体,但一股压抑的、不祥的气氛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紧接着,他们看到客栈二楼一间窗户猛地被推开(似乎是清虚为了透气或别的),一道身影(像是客栈伙计)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脸色惨白如纸,对着楼下的人惊慌地喊着什么,距离太远听不清,但那肢体语言充满了恐惧!
“客栈!是高人那边!”郑祁成的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惊恐,“出事了!肯定出事了!我就说!我就说!明子!走!现在就走!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他一把抓住杨幽明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胸口的护心镜灼热得几乎要烫伤皮肤,强烈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
杨幽明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手中的柴刀差点脱手。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那温热的暖流再次涌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他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了一丝。他看着郑祁成那张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又望向客栈方向那混乱的景象,最后低头看向手中这把陪伴了他无数个砍柴日子的旧柴刀。
离开?或许能暂时逃离眼前的恐怖。但外面,不过是另一个更大的、更混乱的恐怖旋涡。留下?面对的是井底那未知的、令人绝望的深渊。然而,这把刀…这莫名的暖意…还有脚下这片熟悉的、曾经给予他庇护的土地…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昨夜石坚那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怒吼再次在他脑中炸响:“黑渊裂隙!第七营三千袍泽埋骨于此!”那声音里,除了愤怒和痛苦,似乎还有一种…守护?哪怕那守护早已被岁月和鲜血浸透?
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念头,如同被那刀柄暖意催生的嫩芽,悄然破开了恐惧的冻土——如果…如果连这里都守不住,逃出去,又能逃到哪里去?这片土地下,埋着石叔的袍泽,埋着阿吉,也埋着他和祁成从小到大的记忆…就这么抛弃它,像抛弃一条垂死的狗?
他猛地挣脱了郑祁成的手,后退一步,背靠着冰冷的土墙。他握紧了柴刀,刀身冰冷的触感与刀柄温热的暖意交织,让他混乱的心绪有了一丝奇异的锚点。
“祁成,”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或者说,是迷茫中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再…再等等。看看…客栈那边…到底怎么了。”他没有说留下,也没有说走,只是将目光死死锁定在混乱的客栈方向。手中的柴刀,仿佛成了他抵御无边恐惧的唯一依仗。那暖意,如同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光点,微弱,却固执地牵引着他,让他无法在恐惧的驱使下立刻转身逃离。
郑祁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护心镜灼热的警告和客栈方向传来的混乱,让他心急如焚。“你疯了!杨幽明!你被那破刀迷了心窍了!等?等死吗?!”他急得直跺脚,胸口的灼热感如同烈火烹油,逃离的冲动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
而此刻,那只血眼乌鸦,早已将小镇的绝望、客栈的混乱、弟子们的凝重、以及两个少年破屋中这截然不同的挣扎与抉择,尽收眼底,并化作冰冷的讯息,带向了黑风崖深处,那隐匿于阴影中的巢穴。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无声地酝酿。